方澄想起除夕那一夜，在餐桌前，水饺的热气随着香味蒸腾成白烟，周鹤暄也是这样认真地在叫他。
  他叫他：“方澄。”
  方澄动了动唇，没来得及回答，电梯门就开了。
  叮的一声轻响，吓得方澄身体一颤，迅速将手抽了出来。
  周鹤暄看着自己空落的手掌，还没来得及失落，门口已经响起了清脆的高跟鞋声。
  周鹤暄抬起头，一位长卷发的女人也正在打量他。
  女人穿着宽肩的粉灰色垂感连衣裙，视线在方澄和周鹤暄之间瞟了瞟，本来就不太好的脸色更黑了几分。
  “方澄，可这示威来了？翅膀真是硬了。”女人冷笑了一声，踩着金色银链的高跟鞋就往屋里走，被方澄伸出手来拦住了。
  “席梦娜，进屋要脱鞋。”方澄的语调冷得像冰，周鹤暄从未听过。
  方澄迎着席梦娜的视线瞪了回去，用手指了指席梦娜的鞋子：“这是规矩，是小时候你教给我的。”
  席梦娜嗤笑一声，甩掉鞋子往屋里走，接着门铃又响，方澄开了锁，回头看了周鹤暄一眼。
  方澄今天是有些打算的——在他的计划里，上午和席梦娜方佳旭、也和过去的自己做个了结，这是他刚上大学就开始酝酿计划的事情。
  不在他计划里的，或者说，最近才加入到计划里的部分，是下午和周鹤暄告白，如果、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晚上还能和周鹤暄一起为自己庆祝……
  身后响起一声冷笑，方澄转过身，方佳旭果然还是熟悉的三件套，哪怕天气已经有些热了。
  方澄也冷笑了一声：“方佳旭，脱鞋。”
  方佳旭看了周鹤暄一眼，接着又去看席梦娜。
  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问周鹤暄是谁，估计也都有了个默契的猜测，谁也没和周鹤暄搭话，当他空气一般，周鹤暄本也没打算搭理他们，方澄不开口，他连自我介绍都不打算说，更不会去主动叫人。
  方澄心里想着别的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及时让周鹤暄离开，今天明明是要揭露最不堪的、最可怕的伤疤的，这样的事情不该被周鹤暄看到，或许是被周鹤暄说中了，方澄心里没底，周鹤暄在他身边，哪怕在方澄看不到的地方，只要知道周鹤暄就在，方澄便有几分心安。
  有了支撑的那种心安。
  周鹤暄默默地关上房门，走到餐厅坐下，远远地看着沙发上的三个人。
  还真是一家三口，来见面不约而同地盛装打扮，像争夺地盘之前先开屏的孔雀。
  客厅里的人沉默着，方佳旭掏出手机摆弄起来，席梦娜看得心烦，瞥向方澄：“什么事？说不说，不说我走了。”
  方澄笑了：“没事，你走吧。”
  “你！”席梦娜没料到方澄来这么一句，气得扬起手来，对上方澄的视线又不甘地放下，冷笑一声：“行啊方澄，跟谁学好了，会耍大人玩了。”
  周鹤暄在席梦娜抬手的时候便站了起来，这一下是放下了，看这气氛难受的还在后头，他怕席梦娜真的动手，干脆走过去站在了方澄身后。
  席梦娜瞪了周鹤暄一眼，还是不打算理会。
  方澄本来准备了许多难听的话，可是周鹤暄来了，他有点说不出口了。
  “当然是跟你学的，还有你。”方澄看了看席梦娜，又看了一眼方佳旭，“毕竟我是你俩生的。”
  方佳旭收起手机：“我早说了，我没你这样的孩子，你愿意改跟你妈姓就改。”
  “姓方的你什么意思？你看看你儿子让你养成什么样，生下来一天没管过你也好意思扔给我？”
  “我懒得和你吵吵，席梦娜，我警告你别没完没了的。”
  “我没完没了！？”席梦娜瞪眼，狠狠推了方佳旭一把，“方佳旭你牛啊，你当初满世界追着我非和我结婚不可，哦，到手了就成我没完没了！？”
  方佳旭一把甩开席梦娜的手：“少在这动手动脚。”
  方澄看着多年未见的父母一言不合又要打起来，倒回忆起了那么点属于童年的味道。
  方澄没谈过恋爱，也没那么向往谈恋爱——起码在和周鹤暄相处之前，没那么向往，归功于席梦娜和方佳旭，方澄对于与人亲密相处、对于婚姻爱情，从来都没什么期望。
  当年席梦娜和方佳旭可以说爱得轰轰烈烈的，真个是不顾全世界的反对也要和你在一起，结果呢？搅合了生活的柴米油盐，立刻就变得烂俗不堪起来了。
  方澄骨子里流着他们的血，他猜自己没准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方佳旭大概是吵累了，狠狠一扯自己的领带瞪向方澄：“你他妈今天到底有什么事？看你老子过得太好故意找不自在来是吧？！”
  第50章 照片
  “嗯，是的。”
  方澄点了点头。
  “你！”方佳旭没有席梦娜那么爱动手，他暴怒而起，手指指着方澄，又把手放下，接着冷笑一声掏出手机来掂了掂：“想要钱了？”
  方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存折：“你想不想要钱，我给你。”
  红色的存折被方澄捏在手指间晃了晃：“方佳旭，什么年头了，还有人用存折。”
  方澄把存折放在茶几上，推到两人面前：“十八岁之前的钱，就当你们欠我的，十八岁以后的每一笔，同步银行利息应得的，都在这里面，今天还给你们，谁爱拿走谁拿走。”
  方澄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人：“觉得我不听话？你们难道就听话吗？听话就不会闹到离婚了。觉得我自私？你们就不自私吗？觉得我冷血无情、没什么亲情概念——你们给了我多少亲情在？”
  “我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候想过很多次，是我不够好吗？是我不是亲生的吗？后来我想明白了，我绝对是你们亲生的，这个睚眦必报、刀刀见血的劲儿，就是你们传给我的。”
  方澄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打开门，做了一个送客的姿势：“真是对不起了，大老远喊你们跑过来，就是为了说两句话给两块钱，但是你们这样怒不可遏的表情如果我不能当面看到，烧成灰都觉得很遗憾的。席梦娜、方佳旭，做父母如果有成绩，你们俩简直就是零分，还想要我做个一百分的孩子？痴、人、说、梦。”
  方澄的话掷地有声，说得席梦娜和方佳旭都有些发愣，片刻后方佳旭反应过来，伸手去拿桌上的存折，被席梦娜先一手夺过。
  方佳旭神色复杂地看了席梦娜一眼，冷笑着站起身来往外走：“行，就都给你，也没几个钱，当我为当年眼瞎赔给你的青春损失费了。”
  席梦娜也跟着站起来，难得没说话，站在门口穿上鞋子，方佳旭已经去按了电梯等着，席梦娜回过头来，看了方澄一眼：“亏我看今天日子眼熟，还想着你为什么挑了今天，翻翻日历还以为你是想哭着喊着要爸妈陪你过生日，原来是特意挑今天算账的。”
  周鹤暄原本站在客厅，闻言倏然抬起头来看向方澄。
  方澄假装没看到，上前一步和席梦娜一起出了门，反手将门带上。
  合起的大门隔绝一切声音，方澄越过席梦娜看了一眼方佳旭，电梯刚好停下，方澄不紧不慢地道：“我劝你们再好好考虑一下这个存折怎么分配，毕竟卖掉房子的钱也在里面。”
  正要抬脚进电梯的方佳旭霍然回身：“什么！？”
  席梦娜也是一惊，方澄无所谓地笑了笑，抬起拇指点了点自己身后：“这栋房子，市价七折抹零，我已经卖给席梦伟了，八月底就搬走。”
  “你说什么！？”方佳旭两步冲了过来，一把揪住方澄的领子，直接把方澄推在了门板上。
  厚重的防盗门发出一声闷响，方澄看着方佳旭扭曲的脸，觉得解气极了。
  可惜、可惜今天不能伤到他们痛哭流涕，这些年只有自己在难过、只有自己在委屈，实在是太不甘心了。
  席梦娜沉着脸翻开存折，低骂了一声，方佳旭转身就去抢，被席梦娜一下躲开。
  “怎么？不是我的青春损失费了？”席梦娜像要逃一般，按开了电梯门走进去，方佳旭喊了一声等等，也强行挤进了将要闭合的电梯里。
  楼梯间安静下来，方澄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下落，脑袋刚放空一点，身后的门忽然打开。
  方澄的重心还靠在门上，冷不丁往后一仰，倒在了周鹤暄怀里。
  方澄没能及时站起来，他的腰被周鹤暄揽住了。
  周鹤暄贴着他问：“哥，今天你生日？　　”
  方澄没有动，嗯了一声。
  “报复我吗？”
  方澄赶忙摇头：“不是，想把这件事解决完了……下午再和你说来着。”
  方澄转过身，周鹤暄还是没有松开手，让方澄有了点好像正在被周鹤暄面对面抱在怀里的错觉。
  方澄轻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做太过分了？”
  周鹤暄看着方澄没回答，方澄低了低头，又问：“是不是有点阴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