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知微心头巨震，一时间喉头梗塞，丝毫说不出话来。
  如果不是确信方才与邵百川的会面只有他们两人在场，他简直要以为凌初玫也参与了其中，知悉了真相。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能够毫不费力地穿透他所有心事，拨开灵魂上的迷雾，精准抚上他最不为外人道的那隐秘一角？
  宁知微不知道自己就这么怔怔地望了凌初玫多久。他只知道在缄默终于离去之后，他哑声问了凌初玫一个问题。
  “妈，如果有一天……”他有些神经质地掐住自己另一只手的手心，视线颤抖：
  “我一直想坚持的两件事突然出现了彼此冲突的矛盾，该怎么办？”
  凌初玫轻轻叹了口气，几乎没留下丝毫痕迹，没思考，也没犹豫。
  “你应该再仔细想想一个问题。”她看着宁知微。“困住你的，究竟是事实上的矛盾，还是你自己的心魔？”
  宁知微浑身一颤。
  “若是前者，那么冥冥之中万物法则运转，一定自有定夺。如果你一时找不到破解的办法，大可以让时间来决定一切，跟着眼前的路走就好。”
  “可如果是心魔……你就得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宁知微刚要开口，却蓦然听到池无年竟然先一步问出了自己已经压在舌尖的问题，一时间惊讶地转头看向他。
  凌初玫脸色苍白，很平静地一笑：
  “为什么不能，跟着你的心走呢？”
  没人出声。然后，宁知微闭上眼睛，心底突然涌现出来明明毫无重量、却仍旧重逾千斤的四个字。
  “我……我明白了。”
  宁知微简直已经忘记了自己那天是怎么走出凌初玫的病房，又与池无年一起行走在医院漫长到大概没有尽头的走廊上。
  唯一剩下的、还具有鲜明色彩的记忆，便是池无年沉默而绷紧的侧脸，昭然若揭着一个事实，那就是，又到了他该坦诚的时刻了。
  终于，当两人走到停车场、关上商务车后排的门以后，池无年的下颌线紧了又松，不断循环往复。
  然后，他从心肺深处挤压出来一个带着血沫的问题，榨干了仅剩的一丝勇气，问宁知微。
  “不打算告诉我，关于这十年吗？”
  第122章 腐殖质
  宁知微低着头，池无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能看见一个微微晃动的黑色发顶。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原以为已经锻炼到无论如何也心如止水的心境被投来巨大的石块。
  波纹剧烈又不留情面地荡漾开来，打湿原本干燥的岸边。池无年声音压得极低：
  “宁知微，事到如今，你还在骗我？”
  宁知微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视线垂下，勉强能看见对方包裹在衬衫下的胸膛起伏，明显在经历着剧烈的情绪波动。
  他在心底暗叹一声，心道事到如今，他还能怎么选呢？
  既然是当年自己选择撒下弥天大谎，又在今年期期艾艾地跑回到池无年身边，那么就早该想到，这一切的遮羞布都该被无情揭开。
  宁知微闭了闭眼，喉结滚动几下，最终没有解释一句话，只转过身去背对了池无年，径直上车：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在宁知微说出这句话之前，池无年没有想到它口中的这个地方竟然会是青城那套对两人而言都意义非凡的江边别墅。
  决定太过仓促，根本来不及给私人飞机申请航线。
  池无年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让秘书买了最近一次飞往青城机场的航班，登机时间仅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后。
  在前往机场的路上，乃至于飞机平稳地起飞升入云层、在气流中穿梭之际，池无年又千百次几乎克制不住自己想要伸手紧紧拉住宁知微的欲望。
  潜意识告诉他，这个人现在站在悬崖边上。
  若不及时伸出援手，那么他可能会想通之后主动离开那危险的边缘，也可能直接被风承载着坠入谷底，万劫不复。
  在飞过书城上空时，飞机突然遇到了一个剧烈的颠簸。虽然乘务员很快便通过广播安抚了众人的情绪，但恐慌的氛围一经滋生便会像病毒一般四处蔓延，难以根除，趁着四周的人群都在不安地窃窃私语，池无年终于难以忍受地伸手扣住了宁知微。
  机身经过了短暂的剧烈起伏，宁知微的脸色却丝毫未变，仍旧是那副难以言喻的苍白。
  察觉到池无年温度熟悉的掌心，他愣住了很长一会，然后慢慢将视线平移过去，正好看见爱人那双形状色泽都无一不完美的嘴唇，此刻却颤抖着几乎难以吐出字眼。
  “宁知微……”
  恍惚间，宁知微听见池无年叫了自己的名字。
  说来也奇怪，印象里但凡是关系紧密的情侣，似乎大多都会给爱人起上个独属于自己的昵称。
  宁知微在这方面不拘小节，年轻胡闹的时候也颇爱跟着潮流，一口一个心肝宝贝地乱叫。
  可不知怎的，在面对池无年时，两人似乎同时失去了这种意识和能力，除了名字之外，再寻不出另一种能够用来承载这个人在自己心中倒影的词语。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们都坚持着对对方直呼其名。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像是任何一种强加上去的赘述都只会成为让人厌烦的隔阂，唯有在每一声呼唤中都真切贴近了这个人本身，才能从中汲取到几分来之不易的安全感。
  回过神来，宁知微情不自禁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池无年默然半晌，把他的手腕攥得更紧，像要揉皱一个不愿见光的纸团，用上几乎能称得上害怕的力道。
  “能不能……”池无年语言系统全然沦丧，一时间害怕得无以复加，连话都说不清了。
  “能不能别再走了？”
  一瞬间的耳鸣，随即海浪裹挟着嘈杂人声一起袭来，淹没过宁知微的脖子，独留一双眼睛滞留在充足的氧气里，遥遥向岸上等候着的池无年望去。
  那是一双即将溺水的眼睛。
  宁知微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能完美贴合自己此刻的心境，可机身在万米高空之上微微摇晃，他喘了口气，鬼使神差般蓦然想到几个小时之前凌初玫在病床上对自己的劝诫。
  随喉咙里的欲望走，跟着指尖上的答案前行。
  他睁开眼睛，有些吃力地挣脱开池无年施加下来的、神经质的束缚，用自己冰凉的手心覆盖上对方微微湿润的手背。
  “我会留在这里。”
  两个小时以后，两人来到江边别墅的门口。
  隔了一段时间再次来到这里，宁知微自觉心态已经截然不同，大概池无年也是一样的心思。
  没什么心情再多说废话，别墅里空旷安宁不见人影，宁知微无所顾忌，径直带着对方穿过熟悉的林荫小道来到不易发现的后门处，找到那片在自己记忆中浮光掠影、烙印却锥心刺骨的蔷薇花丛。
  上次两人经过这里时，他便生出种强烈的欲望，想要亲手把那里已经被填平的泥土挖开看看。
  看看当年仓皇逃往国外的雨天下午，自己亲手埋在这里的、送给池无年的第一份生日礼物，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从客观上看，宁知微确信它们的状况并不会太乐观。
  十年时间足够自然界的元素分解的生物作用改变许多东西，更别提那场差点让这整栋别墅都毁于一旦的大洪水，摧枯拉朽，引发的后果不容人盲目积极。
  可宁知微还是忍不住报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微薄希望——万一呢？
  既然他和池无年都能在茫茫人海之中、境遇颠倒之际重新遇到彼此并相爱，那么一个土层中的奇迹，为什么不能因为他而诞生？
  从走进别墅大门到现在，池无年的眉心一直没有松开过。
  此刻两人站定脚步，他环顾四周，在联想到上次走到这里、宁知微投注在蔷薇花丛上不同寻常眼神后大概明白了两人此行的真正目的。
  虽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直觉因为自己有资格即将与宁知微一起剥开陈年秘密而沸腾翻涌，把他原本已经渐渐安下来的心脏再次搅和得不得安宁。
  他看着宁知微似乎沉溺在了什么回忆中的侧脸：
  “你是不是在那下面……埋了什么东西？”
  宁知微没有否认，只是走上前去，不顾自己脚上的鞋子会被褐色的泥土蒙尘成脏污灰黑，甚至不在意在上一场雨下过之后还没来得及将自己放晴的湿润泥浆。
  他就这么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去，直接赤着手在记忆中的位置下手，将表层覆盖着的泥土都拨到了旁边。
  见他这副样子，池无年自然别无二话，走过来跟他肩并肩蹲到一起，也照着他的动作在附近挖掘起来。
  若是两人此刻能够冷静一些，那么必然能发现，两个有头有脸、前不久还刚刚在拍卖会上搅弄过风云的公司总裁，此刻连把趁手的工具都顾不上找，就这么凑在泥地里赤手空拳地挖土寻物，落在外人眼里简直狼狈到有些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