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作者:
二十迷川 更新:2025-09-08 08:30 字数:3303
这个时间段,来餐厅吃午饭的人很多,周围压着一层低低的交谈声。两人坐在角落的位置,前情概述完后,有那么几秒钟,谁都没有说话。
程沛僵硬地坐着,桌上的饭菜都是他帮梁见点的对方可能会喜欢的,但没有人动筷,汤碗里因冷却覆盖了一层黏腻的油膜。
“我是因为他才报的那所学校,不然我才不跑那么远。”梁见在最后说道。
他的语言组织很流畅,程沛怀疑对方可能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做的类似的心理咨询太多,一遍遍地讲述后,连语调都有些麻木。
过了会儿,程沛问:“那他答应你了吗?”
梁见顿了下,气势弱了下去,说:“还没有……”又道,“我想再试试。”
程沛问梁见:“那既然想试试,为什么还要来做咨询呢?”
“是我妈让的,她觉得我有问题。……老师,你也觉得我有问题吗?”
梁见回答得毫不犹豫,听上去就好像在破罐子破摔,觉得自己母亲在做无用功,再多的心理咨询都拉不回来一样。
程沛没回答,觉得荒谬,从未想过对方竟跟自己是同类的人。
沉默了会儿,他低声道:“可对方没同意,你再坚持下去又有什么意义,这又不是什么值得称颂的事,到最后说不定害人害己。”
“他只是暂时没同意,说再让我考虑一下而已。”梁见明显有些着急,“况且我想说的也不止这一件事情,我只是不明白,我明明没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都觉得是我的错呢?”
“我没有说这是你的错,只是你难道不早就该料到了吗?不被支持才是最正常的现象。”程沛无奈地说。
他静静地看着梁见,有那么一瞬间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曾经他也和梁见一样,总想着去试一试,自认为很有勇气和能力,抱着侥幸心理妄图和喜欢的人拥有一个圆满的结果。
但到最后也就那样,得到对方的爱是他的幸,也是他的不幸。
梁见忽然噤声了,看着程沛的眼神好像很难理解,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会有像程沛这样没有一点骨气,不懂得努力去争取的人。
程沛并不在乎,梁见的难题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他抬手去摸手机,想征问梁见是否还有别的事,毕竟时间已经不早了,他也该回去工作。
然而梁见却看着他,问了别的:“程老师,国庆那天晚上我应该没有认错人吧?”
“跟你在一起的那个人,是你男朋友吗?”
程沛动作一顿,抬起眼皮,定定地望着梁见:“这跟你没有关系。”
梁见却恍若未闻,还在说:“你们在一起,有谁支持吗?”
程沛还算心平气和:“所以这才是你跟我倒了那么多苦水的真实原因?因为你父母都不同意,甚至你喜欢的那个人也很犹豫,所以你想到了有着类似遭遇的我,跑来我这里找认同感,想让我支持你?”
“是我家里人,他们总觉得我有病。”梁见说,“我妈给我介绍了那么多医生和咨询师,他们也都说我没错,可我妈偏不信。就连我爸也是,他明明开解过那么多病人,表面上跟我说没有问题,背地里却也还是和我妈一样。”
“但你跟我说这些没有用,我帮不了你。”程沛说,“梁见,我早就已经辞职了,也早就已经不是你的老师,离职的原因你也很清楚,你问我?那为什么不想想,当初的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程沛的语气仍旧十分温和,跟曾经和同学们聊天时很像,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多了很多丧气,尾调总是颓靡的,很无奈地面对着梁见的质问,让梁见无端觉得他很累。
于是梁见也说不下去了,他没有办法在程沛这里获得丝毫的成功经验,也得不到任何答案,来回答为何明明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他,曾经是父母的骄傲,如今却变成了令人羞愧的存在。
不知道是不是受梁见事件的影响,之后一连两三天,在大大小小的事上,程沛都不顺利得出奇。
起初是在机构年底的活动上,他不小心弄错了参与人员的名单,导致那次活动重排,来访者参与时间集体后延,耽误了不少功夫。
任姐倒是没说什么,全程帮忙协理控场,只是当时看任姐面子上莅临的一位专家不太高兴,且因为对方时间紧迫,后续还要赶飞机,那次的活动整体显得格外仓促,直接影响到了效果和评价。
其次,是程沛的药的问题,早在李砚婚礼那天,他就把最后的一片药吃光了,本该再去医院找医生复诊,但碍于沈恪在身边,程沛一直没有机会。
这样熬了几天,程沛的身体状况直线下降。最明显的是他的情绪波动和注意力的问题,白日疲惫,晚上多梦,整日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他最常梦见的是当初离开育才时,在领导办公室,校领导和他的谈话。校领导年过五十,想法保守,活了这么久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情,面对程沛时,很多话都难以启齿。
程沛看到对方为难的表情,胃部产生了清晰的像痉挛一样的不适感,整个人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分不清是紧张还是羞愧,以至于当“同性恋”三个字在对方齿关艰难吐露出来时,程沛有种被脱光衣服丢到大街上的感受。
“退一万步讲,你的私生活什么样跟学校没有关系,但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这里是教书育人的地方——”
对方每多说一句话,程沛就无地自容一分,白着一张脸,死死地盯着脚下的某一点。
“那么多家长都非常在意这件事,校长办公室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这对学校的声誉是多么大的影响。”
“你到底懂不懂这个道理?”
领导敲着桌子,苦口婆心,而程沛一言不发。
那次谈话后,程沛获得了人生二十多年来第一个处分:取消当年所有优秀称号的评选资格,扣减师德师风量化评分,撤掉当学期手底下唯一的一个任课班级。
程沛全盘接收,自始至终没有辩解一句,只是在那场冗长的谈话之后,以母亲生病住院,需要长期照料为由,提出了离职的申请。
梦里,他转身出门,门一拉开,和门口抱着书本,脸色局促的梁见撞到了一起。对方不知道偷听了多久,程沛也没在意,回工位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彻底离开了学校。
事情较为完整的经过是这样,但梦境往往会添油加醋,以更不体面的方式展现在程沛面前。
程沛有时会梦见被学生家长指着鼻子怒骂,有时会梦见课上到一半,一转头,发现学生们在窃窃私语,投向他的眼神里全是讥讽和嘲笑,有时他又脱离了学校,梦见如今的工作单位,他正在帮来访者登记表格,结果对方一抬眼说认识他,说他就是当年那个被学校赶出来的同性恋变态。
往往到这个时候,程沛就会被惊醒,心脏重重地跳着,耳边全是自己粗重的呼吸。
他一边庆幸这只是一场梦,一边又在后怕,怕纸包不住火,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知道。他向沈恪提出来的,一起回北城的建议,不仅是为了沈恪,有少部分也是出于私心,如果有一个地方能够让他躲一辈子,谁也不认识,那他倒还能勉强假装出一切顺利的样子,来蒙蔽自己。
半夜惊醒后,程沛便再难入睡,觉得身体每一个关节都格外得痛,他忍着动静翻身,尽量将动作放到最轻,但旁边的沈恪还是会很快醒来。
沈恪一般不问什么,只是凑过来抱他,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每到这时,程沛就又会怀疑沈恪是不是已经知道些什么了,只是很默契地不说出来,但没有直接根据,想太多又让他头疼,于是只能强制自己停止思考。
程沛床头柜的最底层始终是锁着的,里面放着程沛从之前房子里带过来的一些就诊记录和其他资料。
沈恪之前从没有注意过,但某天睡前,突然好奇起来,问程沛钥匙在哪儿。程沛没说,随便找了个理由,说刚搬进来的时候就这样,可能是上个租客锁住的,钥匙弄丢了。
沈恪看不出信不信,目光一直盯着那层抽屉看,程沛怕他多问,撑着身体上前,亲吻他的下巴和嘴唇。
好在这招暂且没有失效,沈恪托着他的后背把他压到床上,终止了所有的交谈。
可从那之后,程沛担心的事就又多了一件,被沈恪知道他那不光彩过去而带来的恐惧更深了些。
和梁见见过面的第四天,程沛的注意力愈发涣散,在茶水间倒水时因精力不集中,不小心摔碎了这半年来的第二只杯子。
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去任姐办公室请了个假,想趁着下午工作不多的时候,去医院重新开药。
他没提自己的身体状况,用的理由是家中有事,任姐批准了,但没有立刻让他离开,请他坐在椅子上,和他进行了一个简短的谈话。
程沛拘谨地坐了下来,看着任姐较为严肃的表情,没有主动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