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犹豫太久，在青城十月底青黄不接的颓影中，同意了方修远的建议。
  第二天，在方修远的陪同下，程沛去见了心理医生，初步沟通过后，去做了头脑心脏等方面的检查，之后又做了量表，才终于确诊。
  和医生的沟通中，双方不可避免地提到了他打急救电话的过程。医生问他吃药时，是否有意识到当时的行为对自身是有危害的。程沛说不清，但结果显而易见。
  而后医生又问起了他打电话之前的想法，程沛神游了一会儿，只说：“我不想在那天有任何事发生。”
  “那天很特别吗？”
  “嗯。”
  医生便给他开了药，每日都会有温柔的护士过来督促他。
  刚用药那段时间，程沛身体不太适应，经常呕吐、头昏、胸闷，两周之后好了很多，但又开始嗜睡，整日昏昏沉沉，不再那么焦躁痛苦，却也感受不到快乐。
  他仍旧每日躺在病床上，哪怕起来，也只是在窗边坐一会儿，看着麻雀扑棱着翅膀撞到窗棂上，却没有太多实感，好像是坐在一间宁静温暖的咖啡店里，街对面正发生连环车祸，失控的货车撞碎落地窗朝他碾过来。对此他早有预感，却仍旧平静，因为无能为力，所以连躲开的想法都没有，无比泰然地等待自己的毁灭。
  之后，他又拿起了手机，碎裂的屏幕不影响功能，却严重影响了视野。
  不过，好在他的需求也比较低，只需要看照片和信息，倒也够用了。
  沈恪生日过后，很长一段日子都没有再发任何信息过来，朋友圈里的那张合影，也因为时间权限，被迫关闭。程沛每日捧着手机看，来来回回地翻出事那天，沈恪发给他的几条信息。
  他觉得沈恪可能还在怨恨自己，又觉得沈恪真是他见过最执拗的人。为了一场不到一年的恋爱，一个从未敞开心扉坦诚过去，后来又狠心抛弃了他的人，耽误自己的前途和时间。
  他为沈恪感到可惜，可惜到最后，又开始胡乱地担心，想沈恪来青城后会住在哪儿，在哪一边工作。青城的一些房东不太善良，沈恪第一次在外租房，可能会踩很多的坑。
  而后，他就又会想到沈恪朋友圈里的那个女孩，想对方是谁，看着跟沈恪关系很好的样子，会不会也跟着一起来青城。
  不过，他想归想，沈恪八面玲珑，人缘不错，这些应该都用不着他担心，沈恪在哪儿都能过得很好。
  而至于那个女孩……程沛想，他已经跟沈恪分手了，这更不在他有资格能去考虑的范围之内。
  十一月底，住院部楼下的梧桐叶要掉光的时候，程沛出院了。
  那天刚好是休息日，方修远和孟冉一起来接他，送他回了北郊的房子。
  房子还是他走之前的样子，卧室里，几粒白色药片还散落在床下。程沛拿工具来打扫，仍旧觉得已经发生了的事件不太真实。
  而或许是怕他再出事，出院后，方修远也时常会过来看看他，每次来之前都会提前打电话者或发信息。
  从医院到他的住处有非常远的一段距离，程沛觉得实在拖累，毕竟方修远的工作也很劳碌，因此，大多数对方打电话来的时候，他都会谎称自己有事，委婉地拒绝对方的探望。
  他就这样将就着，一边治病，一边安静地过完了那个冬天。
  大概是第二次复诊的时候，心理医生建议程沛记录一下自己的心情，方便下次复诊时参考。于是，高二后就再没写过日记的程沛，就又重新开始了记录。
  但他写得很简短，只写明时间、心情和事由，有时候心情不好，不太喜欢直接描述自己的情绪，便更加简略地将事件一笔带过。
  11月28日
  下雪了，青城第一次下这么早的雪，天气冷了好多。方修远来看我，带了孟冉做的汤，汤很好喝，谢谢他们。
  12月10日
  最近睡得有点多，心情一般，记不太住事情。
  12月15日
  今天去复诊，医生重新开了药，好难受，恶心，又开始睡不着了。
  12月17日
  药全吐了出来，不想再吃了，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
  12月25日
  今天圣诞节，状态好了一些，出了趟门，在小区碰到了一只流浪狗，它好小，可惜养不了，联系了救助站，希望它能好好度过这个冬天。
  ……
  1月23日
  见到他了，他跟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在一起。
  没睡着，好希望自己今天没有出门。
  2月10日
  过年了，第一次一个人过年，邻居阿姨给我送了水饺，晚上看到了烟花。
  3月16日
  方修远帮我介绍了工作，单位人不多，都很友善。位置有些远，考虑下个月搬家。
  4月24日
  今天去复诊了，药量减了很多，现在只需要吃一种药就可以了。
  6月23日
  今天过生日，下班买了个蛋糕，没吃完，有点撑。
  晚上收到了皮格马利翁的生日祝福，谢谢她。
  ……沈恪已经五个月没理我了，不知道他好不好。
  ……
  9月25日
  昨天手机丢了，没睡好。
  见到沈恪了。
  9月26日
  失眠，他搬进来了，我们吵了一架，……对不起他。
  9月28日
  和沈恪一起出差，换地方睡不着。
  ……他真的好让人讨厌。
  10月4日
  今天见了他的朋友，心情一般。
  想给他换块新表。
  10月24日
  他的生日，很开心，见到了他的妹妹，后悔没送他礼物。
  后悔去年没能回他一句生日快乐。
  第41章 头还晕吗
  沈恪看着手机记录里的字字句句，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程沛在深夜里翻来覆去挣扎的样子。
  他的记录并不多，一年多的时间，只记录了近一百篇，总字数不超过三千字，有五十二次提到了沈恪的名字，其中有三十次是用“他”这个字来代替。
  沈恪留意了一下，发现程沛提起他大多是在做过噩梦之后，以及两人重逢到复合的这段时间，且情绪大都很崩溃。
  而复合之后，程沛就停止了记录，大概是因为沈恪总是离他太近，怕被沈恪发现，且已经没有再继续看医生的打算。
  沈恪按熄了手机，看到了黑下来的平整的屏幕，看不出任何碎裂的痕迹，估计是中间换过手机，又把原先的聊天记录全都迁移了过来。
  病床上，程沛仍在昏睡，眉心轻轻蹙着，脸色和嘴唇很白，好像即使在睡眠中也很不舒服的样子。
  沈恪便又不由得想起昨夜对方背对着自己的情景，当时也是这样，从梦中惊醒的程沛呼吸很重，后背紧紧绷着，背对着他蜷缩着身体。
  沈恪睡眠很浅，几乎是在他翻身的那一瞬间就醒了，手摸索到对方肩膀下，另一只手扣着程沛的手臂，将人翻转过来，又按着背抱到怀里。
  程沛起先还想挣扎，但对抗的力度微不足道，半推半就到最后，还是在他怀里安静下来。
  而后，沈恪便透过浓稠的夜色看到了他半睁着的眼睛。
  程沛的眼睛很漂亮，黑白分明，是整张脸上最为出众的部分，对视时眸光温柔晶亮，像两颗漆黑透光的宝石。
  沈恪爱这双眼睛爱到失去自我，失去联系的那几年，每每他披着皮格马利翁的外皮试图从对方那里获得一点回应时，脑海里都会一次又一次地浮现程沛的目光。
  程沛被逼着相亲时，沈恪嫉妒这双眼睛看着别人，程沛忙到没时间搭理他时，他又会嫉妒程沛心里装着别的事。
  那时候他一度觉得程沛可能真的快要忘记自己了，于是变得着急又焦虑，然而他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到最后便只能说服自己，觉得这样挺好，起码对方不会难过太久，很快又会重新快乐起来。
  分开的那三年，沈恪设想过很多结局，但没有一种是像昨晚一样，程沛双目无神，黯淡疲惫地躺在他的怀里。
  很多话冲到沈恪嘴边，但没有一句能问出口。程沛对过去的一切讳莫如深，十分抗拒沈恪任何形式的盘问，他什么都不想让沈恪知道，沈恪已经成为了他的焦虑源之一。
  想起自己来医院的过程，仍觉得像是一场梦。
  接到方修远电话的时候，沈恪刚在商场的首饰区域挑完了戒指。
  他按照印象里程沛的尺寸选好了款式，打包时，想问一下程沛几点到家，连拨了两个电话都没有接通。
  他拎着东西走到停车场，要回去时，一个陌生号码拨了进来，沈恪看也没看，就接了起来，结果方修远的声音在车内响起，告诉他程沛出了车祸，现在在医院，不过不是很严重，只是有些脑震荡，让他不要太担心，但最好快点过来。
  方修远的声音严肃而又镇静，但沈恪的大脑还是“嗡”的一声，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