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作者:岁岁明美      更新:2025-09-08 09:20      字数:3400
  日头西斜时,宾客终于散去。明烛瘫坐在染缸旁,连指尖都泛着茜草的红。清鸢更狼狈,月白衫子沾满各色染料,像打翻了胭脂铺。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来。
  "我们..."清鸢突然说,"去溪边走走?"
  暮色中的溪水泛着碎金。清鸢的竹杖点在鹅卵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走得很慢,但右腿已经能短暂脱离竹杖,只是姿势还有些僵硬。
  "像小时候。"明烛指着溪畔一丛芦苇,"你还记不记得,那年你在这里给我编手环..."
  清鸢突然停下脚步。她的竹杖陷进泥沙里,身子晃了晃。明烛慌忙去扶,却被她拽着一起跌坐在芦苇丛中。
  "明烛。"清鸢的声音比溪水还轻,"我今日...接了苏州绣庄的邀约。"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他们请我去教习'百草流光'。"
  晚风突然静止了。明烛盯着信笺上烫金的莲花纹,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她早知道清鸢的技艺不该困在小县城,可是...
  "半年。"清鸢突然抓住她的手,"只去半年。"她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靛蓝染料,在暮色中微微发亮,"你...等我么?"
  明烛的眼泪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她想起七年前那个清晨,清鸢被商队带走时,连句告别都没能说出口。如今这人却问她,等不等。
  "不等。"她突然说,感觉清鸢的手指猛地僵住。然后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贴膏药,"我跟你一起去。"她指着药柜上早已收拾好的包袱,"周会长说苏州有更好的药材...对你的腿..."
  清鸢的眼泪落下来,在月白衣襟上晕开深色的圆。她颤抖着从领口扯出红绳,上面系着半枚玉兰佩:"我娘留下的...本来是一对。"她将红绳套在明烛颈间,"现在...齐了。"
  月光爬上柳梢时,她们肩并肩往回走。清鸢的竹杖惊起几只萤火虫,明烛伸手去捉,却碰到那人微凉的指尖。这一次,谁都没有缩手。
  青芦绣坊的匾额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清鸢突然在门前驻足,从袖中取出银针,在门框上细细刻下一道纹路。
  "这是..."明烛凑近看。
  "并蒂莲。"清鸢的呼吸拂过她耳畔,"和当年画给你的一模一样。"
  夜风拂过院角的忍冬藤,吹落几片花瓣。明烛忽然想起《本草图谱》末页的小字——"忍冬,凌冬不凋,故有'金银'之美誉"。
  就像她们,历尽风霜,终究等到了花开并蒂的时节。
  番外·忍冬记事
  立冬那日,苏州下了第一场雪。
  明烛推开绣楼小窗时,一片雪花正好落在砚台里,融进半干的药汁中。她呵了口白气,看着对面回廊下正在教习的清鸢——那人裹着靛青斗篷,发间珍珠银簪映着雪光,右手执针示范"百草流光"的收针法,十几个绣娘围着她,像簇拥着一株青竹。
  "温大夫。"小学徒在门外探头,"周会长送来的白獭髓膏..."
  明烛合上药典,指尖还沾着朱砂。三个月前她们刚到苏州时,周会长就把祖传的药方给了她,说是兰茵师姐当年没来得及配完的方子。
  第 39 章
  "放蒸笼上温着。"她指了指案几,那里摊着幅未完成的绣样——是清鸢昨夜趴在灯下绣的,两株忍冬藤缠绕成心形,藤蔓间藏着"青芦"二字。
  雪越下越大。明烛拢了拢衣襟,忽然看见回廊下的清鸢站起身,右腿似乎有些不适地屈了屈。她立刻抓起药囊冲出门,却在台阶处刹住脚步——陈公子正撑着油纸伞站在院门口,腰间鎏金针囊已经换成了素缎的。
  "顾师父。"他作了个揖,态度比半年前恭敬许多,"家母...想请您绣幅观音像。"
  清鸢的竹杖点在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陈绣造应当知道,青芦绣坊不接神佛绣品。"
  "用这个绣。"陈公子从怀中掏出个锦盒,"家父从南海带回的冰蚕丝。"
  明烛看见清鸢的指尖颤了颤。冰蚕丝是绣《百草纹》最后一卷的关键材料,她们寻了两个月都没找到合用的。
  "条件?"清鸢的声音冷了下来。
  陈公子突然看向明烛:"请温大夫为家母诊脉。"他顿了顿,"三年前的中风...太医都说没办法了。"
  雪片落在清鸢的睫毛上,融成细小的水珠。明烛知道她想起了自己的外祖母——那位临终前将三兰绣派托付给她们的老夫人。
  "明日辰时。"清鸢终于开口,"冰蚕丝要先给明烛过目。"
  等陈公子走远,明烛才快步上前,将手炉塞进清鸢怀里:"腿疼还站着教习?"她蹲下去揉按清鸢的右膝,隔着棉裤都能摸到僵硬的筋肉。
  "不碍事。"清鸢的竹杖轻轻碰了碰她的后背,"比去年这时候好多了。"
  确实好多了。明烛想起刚到苏州那会儿,清鸢的腿连阴雨天都受不住,如今却能站着教两个时辰的绣艺。她掀开清鸢的裤脚,露出足三里穴上淡淡的针痕——那是按《百草纹》秘法施针留下的,每七日一次,从未间断。
  "今晚该施针了。"明烛仰头看她,"我改良了药方,加了你喜欢的沉水香。"
  清鸢突然弯腰,发丝垂落在明烛脸上,带着雪后清新的寒气:"明烛。"她极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唤她,"我们...买下隔壁院子吧。"
  明烛的手停在半空。隔壁是间倒闭的染坊,后院有株百年忍冬藤,这个时节还挂着几片枯叶。
  "好。"她听见自己说,"开春就能移栽药草。"
  清鸢笑了,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她伸手拂去明烛肩上的雪,指尖在碰到脖颈时顿了顿——那里挂着半枚玉兰佩,贴着肌肤,温热如活物。
  腊八节那天,观音像绣成了。
  明烛用陈公子送的冰蚕丝染出七种颜色,清鸢则用"百草流光"的变式,让观音衣袂在香火中会泛出淡淡的光晕。当陈老夫人见到绣像时,枯瘦的手指竟微微颤抖起来。
  "像真的在发光..."老妇人喃喃道。
  明烛站在药柜前调安神香,余光看见清鸢悄悄活动右腿的动作。这半个月她日夜赶工,腿伤又有些反复。但此刻她的眼睛亮得出奇,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仪式。
  "顾小姐。"陈老夫人突然说,"这针法...可是兰舟姑娘的'菩提心'?"
  清鸢的竹杖"咚"地敲在地上。明烛转头,看见她嘴唇微微发抖:"您...认识我娘?"
  "二十年前在寒山寺..."老夫人颤抖着指向佛龛,"她为我绣过一幅《药王菩萨》,用的就是这种针法。"她浑浊的眼里涌出泪水,"菩萨衣纹里藏着百草图...我日日参拜,三年后中风竟好了大半..."
  明烛手中的药碾停了下来。她突然明白清鸢为何破例接这单活了——或许冥冥之中,早有什么在指引她们。
  离开陈府时,雪已经停了。清鸢的竹杖点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明烛突然拉住她,指着路边一个卖蜜饯的小摊:"吃不吃?"
  那是种用忍冬花腌制的蜜饯,甜中带苦。清鸢咬了一口就皱起眉,却还是乖乖吃完。明烛看着她被蜜渍染亮的唇色,突然想起十岁那年,她们偷喝药酒醉倒在祠堂,清鸢的嘴唇也是这么亮晶晶的。
  "明烛。"清鸢突然说,"我昨晚梦见娘了。"
  "嗯?"
  "她说..."清鸢的竹杖在雪地上画了朵莲花,"...我和你都很好。"
  明烛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慌忙去掏帕子,却摸到了袖袋里的冰蚕丝——偷偷留下的一缕,预备给清鸢绣个新荷包。
  除夕守岁,她们在新买的院子里挂起红灯笼。
  明烛在忍冬藤下支了药炉,熬着加了桂花的屠苏酒。清鸢则坐在回廊里绣荷包,冰蚕丝在灯笼映照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过来。"明烛招手,"试试腿。"
  清鸢放下绣绷,竹杖点地走来。令人惊喜的是,她这次没有倚杖,虽然步伐缓慢,但确实是自己走过来的。
  "《百草纹》最后一卷的针法..."她坐在药炉旁,伸出右腿,"好像真的有用。"
  明烛轻轻按捏她的小腿,肌肉不再像从前那样僵硬。足三里穴上的针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健康的血色。
  "明年这时候..."明烛往药炉里添了块炭,"你大概能跑能跳了。"
  清鸢突然倾身,从她发间摘下一片忍冬叶:"不用等明年。"她的呼吸带着桂花酒的甜香,"现在就能。"
  说着,她站起身,在明烛惊愕的目光中慢慢转了个圈。月白裙裾在灯笼红光中绽开,像朵盛开的花。虽然右腿动作还有些滞涩,但已经能完整地完成这个动作。
  明烛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她伸手去接,却碰到清鸢递来的荷包——冰蚕丝绣的并蒂莲,花蕊处藏着两味药材:当归与鸢尾。
  "你起的名字。"清鸢的声音比雪还轻,"当归...鸢尾..."
  远处传来更鼓声,子时到了。明烛仰头看着纷纷扬扬又落下的雪,突然想起《本草图谱》扉页上那句从未读懂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