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作者:又生      更新:2025-09-09 09:19      字数:3284
  林佩微笑:“泊桥,你这叠石之术可谓炉火纯青。”
  李良夜道:“一点消遣打发时间,让林相见笑了。”
  近看,李良夜这半年在京休养,气色比年初好得多,面颊红润,腮部也饱满起来。
  林佩道:“如今南北安定,正是百废待兴之际,那边已经向太后许下承诺,着重发展工商,在三年内充盈国库,还主张修北方城池,扩建平北府的旧宫。”
  李良夜道:“那么林相手上一定有更多事要做。”
  林佩点了点头:“恩师临行前的交代,我不敢忘。”
  李良夜道:“林相可否与下官透露一二?”
  林佩道:“永熙初年,我国赋税尚称严整,自党争开始,大量田地向乡绅、世族手中流动,鱼鳞册、黄册和事实不符的比比皆是,富户良田万顷而不纳税,贫民地少反而还要纳税,广南省尤甚,是故朝廷去岁不得不下狠心拔除十王府,但只能说是开了一个头,还远没有结束。”
  李良夜道:“林相真是一下就说到民生失和的症结所在了。”
  林佩道:“纵观古今,但凡涉及赋税调整,必要得罪地主,户部于染何其精明,指望他执刀是不行的,然而赋税之制一日不修,国运便一日无起色,我权衡再三,决定亲自做这件事。”
  李良夜道:“既如此说,下官心中便有主意了。”
  林佩道:“你有主意了?”
  李良夜接过林佩手里的那枚小石片,左右观察,巧妙地塞进石堆的一处缝隙。
  此举不仅没有碰掉旁边的石头,反而起到支撑作用,使整体更加坚固。
  “晋北。”李良夜道,“林相,今年是大考之年,下官想去晋北任布政使,再历练一回。”
  林佩笑道:“你总是能与我想到一处。”
  李良夜道:“晋北是北三省之一,因去岁出资修路开市,今明两年与南方各省应还有一笔贸易债,如果陆相有所企图,下官能迅速探得消息,见苗头不对,也能及时掣肘。”
  林佩闻言,不禁叹道:“你的这片心,真如冰壶玉尺。”
  “下官只是兵卒,林相才是幕后运筹之人。”李良夜道,“兵卒冲阵只要有足够的勇气,而运筹帷幄不仅要统筹兼顾,还要有非凡的定力,非等闲可为之。”
  林佩应了一声,背过手,目光越过假山望向远处的戏台。
  若是旁人对他说这样的话,他只当阿谀奉承,唯有从李良夜口中说出,于他而言是鞭策。
  *
  戏台后面,河水之畔。
  林倜与几位友人饮酒作乐,不亦乐乎之际,忽见河对岸飞来一片石子。
  石子连续蘸水二十余下,打着了这边几片残荷。
  残荷摇晃。
  一双水鸟游开。
  林倜看清对岸的人,连忙跑去相见。
  他因官职较低被安排在下桌用宴,此刻宴毕游园才有机会和上桌、中桌的官员交际。
  柳林斜对水榭,细枝在风中微动。
  “林织使。”陆洗的手里上下抛着一片石子,“你在浙东找我办事之时尚且柳营花市更呼燕子莺儿,怎么一入京就像不认识的了。”
  林倜见四下无人,上前行礼:“右相恕罪,咳,下官得避着点儿左相。”
  陆洗笑道:“你提请在浙东局增设纺织作坊百间,置大花楼织机百架,美其名曰为朝廷尽忠尽力,但实际想的是趁闲时雇工做海上的生意,多少本多少利,我心如明镜。”
  “下官……”林倜脚下踩着石块,身子一趔趄。
  二人原在永熙十八年运河建成之时就认识。
  那时林倜刚到浙东织染局大使任上,因贪玩延误了工期,又逢年底漕运即将关闭,各港口都有大批货物等待运输,即便织染局的货也要排上半个月。
  林倜害怕连累家里,四处求人,听闻隔壁松江知府的陆洗很有些能耐,带着一笔好处就去了。
  陆洗与他喝完酒,三天内把货装上,七天内过闸口,运到京城时比规定日期还提前两天。
  后来林倜才知道,若别人开这个口,陆洗要的好处远比那天收自己的多,只不过看在他是林家子弟的份上才予以方便。
  林倜为人也颇有气性,他欠陆洗的这份情最终是自己还掉的,期间从未与家里开过口。
  “陆相,不管你知道多少,这事……”林倜扶着柳树思考片刻,定下神道,“……这事反正是我一人之主张,牵扯不到旁人,更与我家里无关。”
  “别紧张,某分得清。”陆洗笑了笑,侧身挥臂,往河面扔出石片,“早先大湖织染局运转困难还是浙东局借的劳役和税丝呢,某这人没别的,就是讲义气。”
  石片如蜻蜓点水而过,飞得比前几次更远。
  陆洗道:“只提醒一句,往后工部上下孝敬着点儿,不要特立独行,要和光同尘。”
  林倜松了口气,连连点头:“是,下官谨记,多谢陆相提点。”
  陆洗道:“事是小事,但既然你都迈出这一步了,有桩更大的生意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林倜道:“什么生意?”
  陆洗走到水边,背过手道:“我要在江南丝行先行官私合营之制,你替我办事。”
  戏台正唱南戏,咿呀声传遍河畔。
  河畔边可见杆子上挂满五彩斑斓的戏服。
  林倜想了想,觉得话已说开,不如挑明顾虑:“右相差遣,下官自然愿意,只不过……”
  第30章 醋
  陆洗道:“只不过什么?”
  林倜道:“下官虽然想做这事, 怕就怕得罪郑国公,浙东织染局下设三个官局他家掌控两个,江宁织染局他家更是一手遮天, 上至染坊和缫练坊, 下至桑林养殖, 无不有他家的人看着。”
  陆洗拍去手上的灰:“这就不用你操心, 你该考虑的是将来如何向你二哥坦白。”
  林倜闻言,唰的一下脸红了。
  “不行不行,何时都不能坦白, 这些年我做的事没有一件让他知道的。”林倜摇头道, “你也千万别告诉他,他那人刻板, 倘若知道非得摁死不可。”
  陆洗笑叹:“纸包不住火,若你主动跟他坦白,顶多挨两句骂, 你们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可若是等他自己发现,我就成了那该杀千刀的小人, 解释不清了。”
  林倜一愣, 脱口而出:“你和他老死不相往来, 有什么好解释?”
  陆洗的笑容僵了片刻,心有所感。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林佩把林倜扔在外地六年不管不顾,原来还是个毛头小子。
  但现在他要兴商利工,谋篇布局已有于染的《十策》做指导, 落到实处则正需要这毛头小子身上的一股冲劲。
  *
  申时,钟鼓齐鸣,宫宴接近尾声。
  陆洗走在路上, 一心想去找那另一件蟒袍,忽又被郑国公府来说亲的门人节外生枝,以鉴赏缂丝画为名让他在长廊与姚家小娘子不期而遇。
  姚家小娘子穿着一袭海棠色的裙子,乌云叠鬓,妆容姣好。
  陆洗见躲不过,隔着漏窗站下,开口便是一句:“姑娘今年多大?”
  小娘子堂堂国公嫡女,本以为对方会与自己交流画艺,却被这话吓了一跳。
  陆洗笑一笑,开门见山:“要出阁了,也该知道世情险恶了,姑娘,令尊之所以想让你下嫁陆某,不是陆某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是拿你抵府上欠的债。”
  小娘子举起团扇遮掩面容。
  陆洗的目光落在窗台。
  小娘子道:“右相何出此言?”
  陆洗道:“姑娘只当听一个故事,早年大湖织染局奉皇命赶制三色锦,令尊为排挤陆某,暗中买通匠人用生丝充熟丝,便是这一手害陆某亏损数万两白银,被宫里问罪,可那时陆某身在地方,人微言轻,岂敢告国公府的状?只能临时去找别人借,四拼八凑的才补交了差。”
  小娘子抿了抿唇,没有说话,眼泪开始在眶中打转。
  陆洗看不见,也并没有安抚的意思,直言道:“如今陆某有的是手段报当年之仇,所以奉劝姑娘一句,嫁谁都不要嫁陆某,你的嫁妆抵不了你府上欠的债。”
  一滴泪珠从小娘子的眸中滚落。
  陆洗把话说完就走了,快刀斩乱麻,根本不给姚家人追来打自己的机会。
  碰巧林佩和李良夜谈完话回来,正过画廊,便撞见了陆洗与姚家小娘子隔着漏窗说话。
  李良夜道:“右相真是左右逢源,不知这又与哪家千金话良缘。”
  林佩没有说话。
  至此,正旦庆典的所有仪式流程完毕。
  这一日没做什么正事,只是庆贺新年、领赏谢恩、应酬交际。
  奉天殿前,群臣再次叩拜皇帝,按序退出皇宫。
  丝竹雅乐渐渐远去。
  承天门往南望,可遥见南淮河上飘浮的雾气。
  “诶,诶诶。”陆洗不知道林佩等了多久,还以为刚赶上,“你怎么不等我,我俩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