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作者:爱初会      更新:2025-09-09 09:40      字数:3302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还请夫人节哀。”慧娘闭了闭眼睛,试图压下有些纷乱的心绪,后悔刺绣准备时没有关好门,让不速之客进来了。
  慧娘根据绘像排绒混色,又拿起一绺彩线,熟练地勾指劈丝,“我还要做绣活,恕我不能陪侍您了。”
  贾敏没有说话亦没有离开,只是默默看着她忙活。
  从前也不是没人盯着自己干活,但不知怎的,慧娘的精神无法集中,彩线劈到十六丝,就蓦然断了。
  温热的眼泪,轻轻落在待绣的白绢上,一滴,两滴,连慧娘手背上也沾了一点。
  她没敢抬头,低着脖子悄悄抹去泪渍,却发现那眼泪越落越多。
  “真夫人!”慧娘忍不住抬起头来,见到一张凄婉的泪容,苦笑了下,不知该说什么。
  并不是所有母亲都天然爱孩子,她就不是个好母亲,无法理解母子情深。当得知那个孩子三岁就夭了的时候,她甚至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终于与那段孽债,挥手告别了。
  “真夫人,”慧娘咬了咬唇,取出一方手帕递给了她,“人无论富贵穷通,总有不遂心的事,生离死别在所难免。我的儿子也病死了,兴许您的儿子还活着,在极富贵的人家,过着钟鸣鼎食的日子呢。”
  贾敏接过帕子,没有擦眼泪,捏在手里,看着上面凤鹤樗蒲的绣纹,不由怔了怔,“绣得真好,你很喜欢这图案吗?”
  慧娘摇头道:“从前很喜欢,后来就怨上了,再后来无所谓爱恨了。”
  想起从前那段不堪的回忆,慧娘心绪被牵扯起来,今日只怕再难做活了,她放下彩线,对真夫人行礼道:“我长途跋涉到此,有些累了,还是明日再绣吧。真夫人,告辞了。”
  正欲撩帘离开,她听到身后的人朝自己大步走来,伴着玉镯环佩微微摇曳之响,紧接着肩头一重。
  “我找到了那个偷走我儿子的人,她就是为我接生的年轻媳妇,你说我该拿她怎么办呢?”
  慧娘只觉得肩头的手重似千钧,脑子里一片空白,分明是秋燥时节,呼进胸腔的气息,却透着一股渗人的寒意。
  她回过神来,意识到从踏进金陵故宫起,就是闯进了一个精心布置的大网。本不该眷恋故乡,贪慕虚名,再回到这个从始至终都薄待她的是非之地。
  贾敏收回了手,胸口气血翻涌,含泪道:“那个媳妇趁着给我儿换襁褓的时候,将我的孩子给调换了。三年来我将那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当成亲子疼爱,可他的模样却长得不像我丈夫。
  我每天背负着沉重的压力,在丈夫面前百口莫辩,看着儿子因为其身份可疑而遭人迫害,身体日益羸弱,也无能为力。
  身为母亲,还有什么比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死在自己怀里,更痛的呢!
  而为尊者讳,那孩子连一张脸都是禁忌,只能烧成一瓮灰。你也是做母亲的人,听到亲生儿子死了,尸骨无存,难道不会心痛吗?”
  燥热的风裹挟着雨意,拂动珠帘,吹得衣桁上的绘像哗哗响动,似乎是儿子在为母亲鸣不平。
  慧娘一字一句听完,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身上仅有的一点余温,都被这风给扇没了。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手抓在珠帘上,整个人几乎跌下地,抬眸惊道:“您是贾夫人?”
  “我是真夫人,贾夫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换走我的孩子!”
  带着哭意的质问,震耳发聩。
  慧娘神情恍惚地看向美丽的贵妇人,双手揪紧衣襟,颓然跪地,声音微微颤抖:“可我,我也是无辜的啊。”
  “我不过是穿了一件别人的旧衣裳,就被一个自称是皇帝的人给缠上了。他说我专注在针线上的样子,浑身都在发光,很像一个人,问我愿不愿入宫为妃。
  我说我不愿意给人做妾,你明知道认错了人,为何还要娶一个错的人呢?
  他就说因为对的那个,已经嫁给别人了,只能不断找寻错的,来填补心中的窟窿。还拿出一个交颈鸿雁玉佩送给我,要我跟他入宫。
  我掷而不取,也不管他这皇帝是真是假,就骂他傻,骂他眼盲心瞎,骂他这辈子就是蠢死的。
  就因为这句话,他彻底疯了,喊着‘敏敏’的名字,把我摁在了地上……”
  贾敏握着嘴,一颗心像被无形的手用力地攥住了,渐渐喘不过气来。
  当年禛幸错选了尹思卿后,她就把交颈鸿雁玉佩还给了他,禛幸要她入宫为妃。她不肯,只骂他傻,骂他眼盲心瞎,骂他这辈子就是蠢死的。
  她万万没想到,禛幸疯到如此地步,只因为同一件衣裳,同一句话,就害了一个姑娘的清白。
  那些理直气壮的讦问,在慧娘所承受的折磨苦痛面前毫无力度。
  贾敏摇摇地将慧娘搀扶起来,两个人身形皆晃,彼此扶携的瞬间,余光正对着画像上清俊的少年,两人的呼吸沉重而凝滞,又撒开了手。
  慧娘揾泪道:“后来我激烈反抗,逃脱了出来,因是寄居在赖嬷嬷家,又不敢对人说,只当是流年不利被疯狗咬了一口。可两个月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便不能待在赖家了。
  因签的活契还未到期,我留下了两三样绣作做抵偿,自服了落子药,匆匆回了南边。怕家乡人认出相问,我只得伪造出自己落水身亡的假象,而后改名换姓辗转到扬州。
  可一个月后,那孩子还在我腹中好好的,若不想背负骂名被人烧死,不得已我只能找个男人嫁了。
  刘稳婆的儿子刘万金心智不全,又好打人,年过三十,还找不到媳妇。我就对刘稳婆说我腹中的孩子他的。
  老于世故的刘稳婆,自然清楚这不可能,可他儿子是个天阉,为了掩盖这个隐疾,她接纳了我。
  可我并不想就此放弃我的刺绣事业,一心想着等孩子生下来就逃走。
  刘稳婆在扬州口碑很好,可她除了替人接生,也会跟外地的拐子联系,帮着外地的大户人家做些以男易女,转移私生子女的事。
  这时候有个说西南官话的神秘妇人,想来找一个两岁左右的男孩。
  刘稳婆非常谨慎,根本不做陌生人的生意,将那妇人给赶走了。
  可是我通过那妇人衣服上的绣纹,判断出她是滇南王妃,我在京城时,听说异姓藩王之国,是要留一个质子在京的。当即就想到滇南王妃,是要换个人替他儿子为质。
  我在送她出门的时候,向她表露了可以将腹中孩子送给她的意思,条件是带我逃离刘家。
  我手中捧着破碎的交颈鸿雁玉佩,向滇南王妃讲述了我的遭遇。王妃听了很是同情。她告诉我说,滇南的摩梭族婚俗自由,男不娶,女不嫁。一个女人独自生孩子,让孩子从母姓,根本不会遭受礼教道德的审判,人们也不会歧视非议,女子前后与不同的男子交往。在那里掌握家族经济的都是女子。
  说得我非常向往那里,可是滇南王妃听说我孩子的父亲可能是皇上时,她就不愿带我走了。
  两岁的年纪差,等孩子大些也好糊弄,只是孩子若是龙嗣,她还会背负私藏皇子,意图谋反的罪名。
  滇南王妃希望带我回京,让孩子认祖归宗。可我宁死不肯,因为皇上那个人对我来说极为可怕,即便交还孩子,我也不得自由。
  无论是深宫还是宅门、庙门,都会束缚我的自由,我渴望独立经营自己的绣楼,成为一代刺绣名家,哪怕没有孩子,我的作品也会替我流芳百世。
  更何况,这世道对女人极不公平。凭什么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①女人分明可以靠技艺自立,为何要将一生喜乐悲愁,前程命运都托付给男人呢?所以我那时拒绝了滇南王妃的提议,继续回到刘家,等待下一个机会。”
  飒飒金风中,将她垂坠在胸前的珊瑚彩珠、双须银链飘飞掠起,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带着毅然决然。
  “可当我生下孩子后的第二天,滇南王妃趁刘稳婆出去接生之时,又悄悄来找我了。她的次子沐昭宁已经病亡,若被人发现,她还要把自己的长子也贡献出来,送到京城。身为母亲不愿意再骨肉分离,所以她希望我能替她另找一个孩子来代替。
  我再次拒绝了她,这时候有人敲门来请刘稳婆,是巡盐御史林家的贾夫人快生了。王妃听到了,替我想了个主意。让我把陛下的孩子,换成林家的孩子。
  我本来还在犹豫,可王妃告诉我,贾夫人闺名贾敏的时候,我听从了她的意见,把孩子换了……”
  贾敏深深地望着她,心尖仿佛被朽坏的麻绳,反复磨砺着,剧痛不已。
  慧娘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我为了自由,为了事业,为了一己之私,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我也偷偷安慰自己,林御史几代单传积财甚巨,又是甲第探花,贾敏亦是才女,能给皇子最好的教养,甚至能独得父母宠爱,远比跟着我颠沛流离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