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52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130
一股比外面浓烈数倍的血腥味混合着那诡异的甜香,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呛得崔韫枝几乎窒息。门内的景象,更是让她瞬间如坠冰窟,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尸横遍地。
身着各式家仆、护院服饰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庭院里、回廊下、台阶上。
鲜血尚未完全凝固,汇成细细密密的漩溪,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肆意流淌,与外面飘落的血雨混合在一起,淌成一片刺目的猩红沼泽。
崔韫枝记忆中那个长安城破的雨夜和眼前的场景渐渐重合。
……太像了。
残肢断臂随处可见,墙壁上溅满了喷溅状的血迹。死状凄惨,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这里发生的一场惨烈屠杀。
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逃离这人间地狱般的场景。
少女几乎呼吸不过来,雨夜那天地不应的恐惧再一次侵袭了她。
她连连后退,几乎是下意识想要逃走。
但是……
但是沈照山可能还在里面啊。
他刚刚救了自己,如果……如果……
崔韫枝回头望着无尽血海一般的雨幕,害怕得指尖都在颤抖,却没有再后退。
她必须找到他。
崔韫枝捂住口鼻,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几乎是闭着眼睛,踩着粘稠的血泊,踉跄着冲进了府邸深处。
她不敢看那些死状凄惨的尸体,只凭着那股越来越浓郁的甜香的牵引,在迷宫般的回廊和庭院中穿行。
喊杀声、惨叫声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又似乎只是她过度惊恐下的幻听。
终于,她来到了府邸最深处一个偏僻、狭小的院落。院门虚掩着,那股奇异的甜香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浓郁得几乎让人头晕目眩。
崔韫枝颤抖着手,轻轻推开了院门。
院内的景象相对简单,只有一间小小的厢房。院中栽着一棵半枯的梅树,树下跪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穿着洗得发白、沾染了点点血迹的旧衣。他背对着院门,小小的身体僵硬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动不动。
而在小男孩的面前,躺着一个月白衣裳的男人。男人看不清面貌,脖颈被尖锐的东西划破,身下是一大滩暗红的血迹,早已气绝多时。
这血雨滴滴答答地落下,淋湿眼前人的衣裳,最后却像是某种特殊物质一样,从衣裳上面滑走了。
崔韫枝屏住了呼吸,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就在这时,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身形高挑的女人走了出来。
妇人径直朝着院门走来,对跪在父亲尸体旁的小男孩视若无睹,对满院的血腥和死寂也毫无反应。
就在她即将与跪在地上的小男孩擦肩而过时——
一只沾着泥污和血渍的小手,猛地伸了出来,死死攥住了妇人玄色的裤角。
“娘……”小男孩抬起头,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浓的鼻音和绝望的哭腔,那稚嫩的童音在死寂的小院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心,“……别走。”
妇人前行的脚步被这微小的力道绊住。她终于低下头,看了一眼抓住自己裙角的小手,又看向那张布满泪痕和污迹、充满乞求的小脸。
她的眼神依旧空洞,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仿佛看着的不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障碍物。
她伸出手,那动作甚至称不上粗暴,只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极其冷漠的力道,一根一根地,掰开了小男孩死死攥着她裙角的手指。
小男孩的手指被强行掰开,小小的身体因为绝望的用力而微微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混合着脸上的尘土和血污,留下狼狈的痕迹。
他仰着小脸,固执地、一遍遍地低声哀求:“娘……别丢下我……别走……”
妇人掰开了最后一根手指,裤角从小男孩无力的手中滑落。她没有任何停留,甚至没有再看地上那具男人的尸体一眼,更没有再看那个被她遗弃的孩子一眼,提着一把弯刀,决绝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门,身影很快消失在弥漫着血雾的回廊深处。
小男孩的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悬在半空,小小的身体僵在原地,像是回光返照一般忽然抬头,饱含怨恨的声音穿透层层血慕,冲着那个女人扬去。
“我恨你!我恨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为什么要生下我来!我恨你!”
喊到最后,他的声音开始嘶哑,而那背影早已远去,没有留一丝惦念给他。
他发现自己无论再做什么,那个远去的人都不会回头,于是只能呆呆地望着母亲消失的方向,脸上剩下一种被彻底抛弃后的茫然和死寂。过了许久,他才像一尊失去牵引的木偶,僵硬地、慢慢地转回头。
他的目光,空洞地扫过院门口站着的崔韫枝,仿佛她只是一片空气,一个幻影。
然后,他拖着僵硬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回到那个死去的男人身边。
小小的膝盖再次重重地跪在冰冷粘稠的血泊里。
他伸出沾满血污的手,轻轻地推了推男人冰冷僵硬的手臂。
“爹……”他的声音很轻,却又空洞得可怕,像在自言自语,“……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皮影戏啊?”
“你说……等开春……就带我去看的……”他又推了推,力道大了一点,仿佛这样就能唤醒沉睡的父亲,“……爹?你醒醒……我们去看皮影戏……”
“爹?……”
他一遍遍地推着,一遍遍地低声问着,声音里没有哭喊,只有一种固执的、令人心碎的期盼。好像只要他不放弃地问,地上那个冰冷的躯体就会像往常一样,笑着坐起来,摸摸他的头,答应他的要求。
血泊浸透了他单薄的裤腿,冰冷刺骨。男人毫无生气的身体随着他的推动轻微晃动,却始终紧闭双眼,无法回应。
小男孩似乎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不理他了,为什么怎么推都不醒。他推搡的力道越来越大,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委屈:“爹!你说话啊!你答应我的!你答应过我的!……”
那固执的、带着哭腔的童音,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崔韫枝的心脏。眼前的景象太过残酷,太过压抑,那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绝望和死亡面前的茫然与固执,几乎让她窒息。
她再也无法忍受。
“沈照山!”崔韫枝冲上前去,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哽咽,她不顾一切地想要打破这令人心碎的循环,“别推了!他……他听不见了!醒醒!沈照山,快醒醒!这只是幻境!”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小男孩的肩膀,将他从这血色的噩梦中强行拉出来。
沈照山竟然听到了她的话,缓缓地转过了身子,他没有问崔韫枝是谁,也没有问她从何而来,他只是拿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她,呆呆地问:“为什么他不理我了?”
崔韫枝哑然。
沈照山见她不回话,又继续扭回头去,固执地想要叫醒地上的人。
他伸手轻轻推着,地上的人却渐渐开始风化,变成一堆白骨,崔韫枝看着那些尖锐的东西,开始横穿沈照山的掌心,而沈照山恍然不觉。
崔韫枝看得心惊,赶忙从背后抱住他,想要将他的双手制服住。尽管现在的沈照山人不大,力气却一点儿都不小,崔韫枝觉得自己根本拉不他,只好握住他的手,让那双手从那渐渐长高的骨刺中挣脱出来。
就在她用力拉扯的瞬间——
噗嗤!
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
崔韫枝只觉得左手掌心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她低头一看,惊恐地发现一根不知何时从地面血泊中悄然探出的、惨白尖锐的骨刺,如同毒蛇的獠牙,竟已狠狠穿透了她的手掌。
鲜血瞬间涌出,顺着骨刺蜿蜒流下,滴落在小男孩沾满血污的头发和颈项上
,温热粘稠的触感与冰冷的血雨形成鲜明对比。
“唔……”剧痛让崔韫枝眼前发黑,闷哼出声,身体因剧痛而剧烈颤抖。
那温热的的鲜血滴落在小男孩沈照山的睫毛上,又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推搡父亲尸体的动作,骤然停滞了。
空洞死寂的眼眸,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慢慢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目光从父亲模糊的脸上移开,落在那根穿透了崔韫枝手掌的森白骨刺上,再顺着骨刺,缓缓移向崔韫枝因剧痛而扭曲煞白的脸。
崔韫枝强忍着钻心的痛楚,迎上他那双终于有了焦距但依旧茫然混乱的灰蓝色眼眸。她咬着牙,声音因疼痛而破碎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再次唤道:
“沈……照山……醒醒……跟我……回去……”
“回……去?”小男孩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一个极其沙哑、仿佛锈住了的音节。他眼中的茫然开始翻涌,似乎在努力辨认眼前这个流着血、呼唤他名字的陌生女子是谁。
崔韫枝掌心的鲜血流淌得更急了,温热的感觉似乎灼烫了他冰冷的皮肤。
沈照山被烫得一缩。
他灰蓝色的瞳孔深处,那层凝固的死寂终于开始剧烈地波动,里面有什么东西挣扎起来。
眼前的景象——父亲冰冷的尸体、母亲决绝的背影、满院的血腥、还有眼前这个女子穿透手掌的骨刺和她痛苦却坚定的眼神——如同破碎的镜面,在他脑海中疯狂冲撞、重叠。
沈照山愣愣地,捧起了崔韫枝鲜血淋漓的手,那双眼睛里终于有了些不同以往的东西。
“疼吗?”
他忽然问,。
崔韫枝本来就生疼的手掌心伤口,被他这么一问,忽然就更疼了起来。
不知怎么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崔韫枝很难过。
有隔绝于这方小庭院之外的声音,或清晰或模糊地传来,在崔韫枝耳旁炸开,碎成一片片烟花一样的东西。
“找!陛下有令,所有活口,一个不留!”
这分明是汉人军官的声音。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没有人回答她,只有此起彼伏的、属于女眷和幼子的尖叫声,在这片府邸回荡。
一种冥冥之中的不安之感弥漫上了她的心头。
而眼前,沈照山托着她的手掌,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崔韫枝第一次见他这样哭。
整个血色的将军府幻境,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开始剧烈地扭曲、震荡;血雨倒流,尸体虚化,墙壁剥落……一切都在飞速地崩塌、消散。
强烈的眩晕和撕裂感同时攫住了两人。
*
“咳!咳咳咳——!”
沈照山几乎是刚恢复意识,身体便猛地弓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一大口暗红色的的淤血毫无预兆地从他口中涌而出,溅落在身前冰冷的地面上。
“沈照山!”那幻境中的伤口虽没有带到现实中来,隐痛却在,崔韫枝的手掌如今还发着麻,但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少女用尽全身力气撑住他沉重的身体,避免他直接摔在地上。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恐慌,“你怎么样?别吓我!”
沈照山急促地喘息着,就着崔韫枝撑起来的力气,自己缓了好一阵,才拍了怕少女的手,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那双因剧痛而涣散的灰蓝色眼眸,渐渐清明了起来。
他朝四周环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