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54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248
  阳光落进他眼里,映着崔韫枝怔忡而担忧的面容。他这句带着几分调侃、几分无奈的话,在崔韫枝心中投下了另一层更为复杂的涟漪。
  什么意思?
  沈照山久久地注视着她,没有再说话,似乎在思考什么,最后才下了决定似的,伸手轻轻摩挲着少女手背上细小的伤口。
  男人很少做这样亲昵的动作,崔韫枝忍不住向后缩去,却被沈照山握住了手。
  沈照山忽然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想呆在燕州?”
  崔韫子原本神游着,听罢这话,反倒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似的,赶忙点点头。
  比起昆戈,她自然是更愿意呆在燕州。
  沈照山说了这一句后又不说话了,他又窝在被子里,一只摩挲着少女的手背。
  “那就留在燕州吧,不回去了。”
  他道。
  崔韫枝愣怔了好半晌,才明白这个回去是指回昆戈。
  *
  秋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一场秋雨一场寒,深秋的风不仅带来了寒意,还带来了丰收。
  燕州真像是个桃源了。
  沈照山的伤势在名医调理和崔韫枝近乎固执的“监督”下,终于稳定下来,虽未完全复原,但已能下
  地行走,处理些紧要事务。崔韫枝手掌的伤也结了痂,只余下一点微麻。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沈照山难得没在书房或议事厅,而是被崔韫枝半劝半拽地带出了节度使府,在城中一家颇有名气的临河客栈二楼雅座坐下。
  楼下大堂人声鼎沸,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讲的是枭雄曹操|强|占张绣婶母邹氏,最终引得张绣降而复叛的故事。抑扬顿挫,绘声绘色。
  崔韫枝捏着茶盏,听得有些心不在焉。这故事选得……未免太微妙了些。她下意识地抬眼,悄悄瞥向对面的沈照山。
  沈照山一身玄色常服,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目光落在楼下说书人身上,神情淡漠,看不出喜怒。他似乎真的只是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
  崔韫枝收回目光,心头却有些感慨。
  外面世道纷乱,陈朝风雨飘摇,昆戈暗流涌动,这燕州城却还能有如此闲适的午后,百姓聚在一起听书喝茶,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实属不易。
  这其中,赵昱治城有方是一方面,沈照山这尊“杀神”坐镇燕州,无形中震慑住了多少魑魅魍魉,恐怕才是根本。
  就在说书人讲到曹操兵败宛城、仓皇逃窜,堂下听众发出阵阵惋惜或叫好声时,楼梯口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乌桓部族华贵皮袍、腰间挎着弯刀的男人走了上来。他约莫三十许岁,面容粗犷,眼神锐利如鹰,带着草原人特有的彪悍气息。他的目光在二楼雅座一扫,瞬间便锁定了沈照山这一桌,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崔韫枝立刻察觉到这人不简单,他身上那股毫不掩饰的压迫感和审视的目光,让她本能地警惕起来。
  “沈少主,久仰大名。”男人停在桌旁,声音洪亮,说的是带着浓重乌桓口音的官话。他嘴上说着客套话,目光却像带着钩子,肆无忌惮地从崔韫枝脸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和一种令人不适的占有欲。
  更让崔韫枝诧异的是沈照山的反应。
  沈照山竟破天荒地没有冷脸相对,示意对方落座,语气堪称“平和”地应了一句:“阿史那摩,你也来了燕州?坐。”
  这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沈照山何曾对人如此“和颜悦色”过?崔韫枝心中的警铃瞬间大作,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端起茶盏掩饰自己的惊疑。
  自称阿史那摩的男人毫不客气地在沈照山对面坐下,目光依旧胶着在崔韫枝身上,仿佛她是一件待价而沽的稀世珍宝。“这位是?”他明知故问,语气轻佻。
  “内子。”沈照山眼皮都没抬,淡淡地吐出两个字,随手给自己倒了杯酒。
  内子?!崔韫枝端着茶盏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呆呆看了沈照山一眼,面上维持着平静,心头却早已起了惊涛骇浪。
  阿史那摩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浓的兴味,他嘿嘿笑了两声,终于将目光转向沈照山,语气也变得热络起来,仿佛老友重逢:“沈少主好福气!如此绝色佳人,便是我们草原上最娇艳的萨日朗花也比不上!”
  接下来,两人便开始了看似随意,实则暗藏机锋的交谈。
  话题从草原的牛羊、皮货的价格,渐渐转到燕州以北、关外十八部的势力分布,再隐晦地提及铁矿的开采和兵器的铸造。
  阿史那摩言语间不断试探沈照山的底线和合作意向,话里话外都透着对铁矿的强烈觊觎。沈照山则始终四两拨千斤,语气平淡,却滴水不漏,既不明确拒绝,也不轻易松口,仿佛只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酒过三巡,气氛似乎融洽了几分。
  阿史那摩忽然话锋一转,再次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坐在沈照山身侧的崔韫枝,眼神赤裸裸地充满了志在必得的贪婪。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对着沈照山笑道:
  “沈少主,明人不说暗话。关外十八部,我阿史那部愿与你昆戈结为最坚固的盟友。此次合作的利润,”他伸出三根手指,在沈照山面前晃了晃,“我再让三成给你!”
  这个条件不可谓不优厚,足以显示他的“诚意”。崔韫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果然,阿史那摩紧接着图穷匕见,手指遥遥一点崔韫枝,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施舍和狎昵:“我只要这位姑娘,让她跟我回草原,如何?”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二楼雅座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结。楼下说书人的声音、茶客的喧闹,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崔韫枝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血液都似乎凝固了。
  她浑身僵硬,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沈照山,眼中充满了惊骇、屈辱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绝望的求证。
  沈照山会怎么做?他会为了那巨大的利益……答应吗?在昆戈王庭,她见过太多将女人当作货物交易的事情……
  况且……况且……
  她想不出沈照山不答应的理由。
  在崔韫枝惊惶绝望的目光中,沈照山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甚至没有看崔韫枝一眼,仿佛阿史那摩提出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条件。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面前的酒杯,凑到唇边,微微抿了一口。动作从容优雅,仿佛在品味着上好的佳酿。
  就在阿史那摩以为沈照山是在权衡,脸上得意之色更浓,几乎要哈哈大笑出声时——
  沈照山放下酒杯。
  动作快得在场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他放在桌下的手不知何时已握住了那张一直靠在桌边的、装饰华丽的长弓。
  弓弦已被拉开!
  冰冷的箭簇在阳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光泽,直指阿史那摩那因得意而大张的、正要发出狂笑的喉咙!
  “呵。”沈照山唇角似乎极快地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声低笑如同来自九幽地狱。
  咻——!
  弓弦震响!
  一道乌光撕裂了空气!
  噗嗤!
  利箭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阿史那摩的咽喉!巨大的力道带着他的身体向后猛地一仰,撞翻了身后的椅子!
  阿史那摩脸上的狂笑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绽开,就永远凝固在了脸上。
  他双眼暴突,充满了极致的惊愕和难以置信,死死地瞪着沈照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鲜血如同喷泉般从箭孔和口中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华贵的皮袍和身下的地板。
  “呃……”他徒劳地伸出手指,指向沈照山,身体抽搐了几下,便彻底瘫软下去,再无声息。
  整个客栈二楼,死寂一片。
  楼下说书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茶客都惊恐地望向二楼雅座的方向。
  崔韫枝呆呆地坐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仿佛灵魂都被刚才那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抽离了。
  她看着阿史那摩那死不瞑目的尸体,看着那汩汩流淌、迅速蔓延开来的刺目鲜血,再缓缓地、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沈照山已经放下了弓,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
  时间好像静止了。
  一下、两下、三下,崔韫枝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么快。
  而沈照山拉起她的手,目光扫过楼下惊恐的人群,最后停在那尸体上。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客栈:
  “把这人拖下去,喂狗。”
  第40章 掌中信杀了沈照山。
  沈照山那一声“喂狗”如同重锤落地,瞬间敲得客栈内所有的嘈杂与惊恐都静下。
  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不住的骚动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赵昱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楼梯口,身后跟着几名气息沉凝的节度使府亲卫。
  “赵昱,去抬些铜钱来。”沈照山忽然没有任何铺垫道。
  赵昱却立时明白了沈照山的意思。
  无需沈照山再下令,他一张娃娃脸上再无一丝平日笑意,眼
  神冷冽如刀,利落做了几个手势。亲卫们立刻分散开来,如同磐石般封锁了二楼所有出入口,另一部分则迅速下到一楼大堂,无声地控制住局面,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
  “诸位父老乡亲,受惊了。”赵昱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住了楼下的骚动,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今日之事,乃乌桓贼酋阿史那摩对我少主不敬,咎由自取。惊扰各位雅兴,实属不该。”他示意手下,“取些铜钱来,给诸位压惊。今日茶资,节度使府全包了。还请诸位先行散去,莫要聚集。”
  亲卫抬上变戏法似得一筐新铸的铜钱,赵昱亲自抓起一把把铜钱,微笑着分发给惊魂未定的茶客。
  铜钱撞击的清脆声响和赵昱温和的态度稍稍缓解了紧张的气氛。
  百姓们虽然心中骇然,但有钱可以白领,赵昱又素来是个体恤百姓的好官,他们看着满地流淌的鲜血和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以及节度使府士兵冰冷的目光,谁也不敢多言,拿了铜钱道谢后,便匆匆低头,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座刚刚还是悠闲听书之地的修罗场。
  崔韫枝依旧僵坐在原位,脸色苍白如纸。方才那电光火石间的惊变,阿史那摩咽喉喷涌的鲜血,沈照山冰冷杀伐的眼神……一幕幕在她脑中翻腾。
  然而,比这血腥场景更让她心神剧震的,却是沈照山那轻描淡写、却又掷地有声的两个字——“内子”。
  这两个字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烙印在她心头,让她在惊惧之余,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阵热意,耳根都红透了。屈辱、后怕、惊疑……种种情绪交织,最终都化作了对眼前这个男人的复杂心绪。
  她偷偷抬眼看向沈照山。
  沈照山已经站起身,正垂眸整理着袖口,动作从容,仿佛刚才当众射杀一部首领不过是拍死了一只扰人的苍蝇。
  他察觉到崔韫枝的目光,侧头看来。
  那双灰蓝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的杀意已经平复,恢复了惯常的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
  他伸出手,不是去碰她的脸,而是直接握住了她放在膝上、仍在微微颤抖的手。
  他的手很大,掌心带着薄茧和灼人的温度,将她冰凉的手指完全包裹住。
  “没事了。”他的声音不高,带着重伤初愈后特有的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有力,“乌桓……跳梁小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