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55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666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阿史那摩的尸体,语气平淡无波,却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了然于胸的事实。
  “关外苦寒,冬雪未消,他们自顾不暇,没胆子也没力气现在找麻烦。”他拉着崔韫枝站起来,牵着她绕过那滩刺目的血迹。
  至于那雪山下的铁矿……
  开春就能听见锻铁声了。
  新铁铸的刀,即将亮于天幕之下。
  乌桓部虽曾是盟友,但反复无常,觊觎昆戈已久。阿史那摩此番前来,名为合作,实为试探和勒索。沈照山先前隐忍周旋,一是伤势未愈,二是冬日确实不宜动兵,乌桓地处更北,春季来得更迟,给了沈照山喘息和准备的时间。
  而鹰愁涧下发现的新铁矿,如同天降助力,一旦开春开采冶炼,昆戈军备将得到质的飞跃。
  一直以来困扰着鸷击部的东西,即将化作飞尘。
  况且这贼子竟然敢把主意打到崔韫枝身上。
  沈照山想到方才这人看着崔韫枝的眼神,又觉得将这人喂狗实在是便宜了他。
  崔韫枝被沈照山拉着径直下楼。
  赵昱已处理完现场,恭敬地候在马车旁。马车驶离了那片血腥之地,穿过喧闹渐起的街市,回到了戒备森严的燕州节度使府。
  崔韫枝一路被沈照山牵着手,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心乱如麻。脸颊的热度尚未完全褪去,“内子”二字和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仍在脑中交替闪现。
  她低着头,任由沈照山拉着她穿过熟悉的府门、前庭、回廊……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踏入后院居住区域时,崔韫枝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拽住脊骨,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抬头环顾四周。
  深秋的阳光穿过雕花的窗棂,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回廊的朱漆柱子,檐角悬挂的铜铃,庭院中那棵枝干虬结、已有百年树龄的古柏……甚至空气中弥漫的那种混合着松木、墨香和淡淡兵戈铁锈的独特气息……
  这一切……这一切为何如此熟悉?!
  不可置信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崔韫枝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比刚才在客栈时还要惨白。她用力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却与幻境中那个血雨腥风、白骨铺地的“将军府”一点点重叠起来。
  是了!是那些模糊的轮廓,是那种相似的布局和气韵。
  虽然眼前的节度使府更加宏大、规整,少了那份破败和血腥,但那份骨子里的肃杀和厚重感,尤其是这条通往内宅的回廊……竟与幻境中她奔向那个小院时的路径惊人地相似!
  “怎么了?”沈照山察觉到她的僵硬和异常,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她。他微微蹙眉,不可避免地捕捉到了她眼中翻涌的惊骇和恐惧。
  崔韫枝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颤抖着手指,指向周围的建筑和回廊深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这里……这里和……幻境里的将军府……好像……太像了……”
  沈照山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梁柱、飞檐、庭院。他的眼神骤然深邃起来,仿佛瞬间沉入了某种遥远的记忆。握着崔韫枝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否认,只是低沉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某种关联。
  这个回应如同巨石投入崔韫枝的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
  她猛地抬头看向他,眼中充满了求证和更深的困惑:“为什么?这里……难道是……”
  沈照山没有立刻回答。他拉着她,没有走向内院,反而转向了回廊深处一个相对僻静、栽种着几丛修竹的角落。这里的光线稍暗,更添几分沉静。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崔韫枝笼罩。他低头看着她,目光沉沉,仿佛要穿透她的眼睛,看到那场幻境中的一切。
  “怕了?”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抬起另一只手,不是抚摸她的脸颊,而是用带着薄茧的指腹,有些粗粝地擦过她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一滴冰凉泪珠。
  崔韫枝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颤,下意识地想后退,手腕却被他牢牢攥住。
  “不是幻境。”沈照山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揭开尘封记忆的沉重,“这府邸……是在旧燕州镇北将军府的原址上重建的。”
  崔韫枝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镇北将军府……那幻境里血雨腥风的府邸,沈照山童年噩梦的根源,竟然……就在这里?就在他们脚下?
  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幻境中那满地的尸体、小男孩绝望的哭喊、女人决绝离去的背影……如同潮水般再次汹涌袭来,与现实中的回廊、古柏重叠在一起,让她头晕目眩。
  沈照山看着她瞬间失血的面容和摇摇欲坠的身体,手臂一紧,将她更稳地禁锢在自己身前,阻止了她后退的动作。
  他低头,额头几乎抵上少女的额头,灰蓝色的眼眸紧紧锁住她惊惶的瞳孔,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安抚的强调:
  “都过去了,崔韫枝。”
  “现在住在这里的人,有赵昱、赵昱的妻子,节度使府上的奴仆,那些被悄悄救回来的难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苍白的小脸,最后落回她眼中,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
  “还有我。”
  “……和你。”
  沈照山似乎不知道接下来
  该做什么动作好,他愣怔片刻,伸手轻轻抚摸过崔韫枝的脸颊。
  “我们可以不回昆戈,就住在这里,可以吗?”
  他罕见有这样温情而柔和的时候,整个人都被秋阳笼罩着,脸上的绒毛泛着一层细小的、金黄的颜色。
  崔韫枝愣住了,连月来的奔波与苦累让她几乎忍不住马上答应。
  如果没有之前的一切,她仅仅是个普通的燕州姑娘,这一刻该多么幸福。
  可惜她不是。
  她姓崔,是陈朝的公主。
  被他掳掠而来的、大陈公主。
  *
  “而你们的金枝玉叶——”
  “不也得在床|上求着我□?”
  沈照山那句羞辱,如同一把淬毒的刀,割开她岌岌可危的自尊,鲜血淋漓,纵然时日一长,那些溃烂的血肉会被缝合,可是疤痕却永远都在。
  撕开它犹如撕开昆戈王帐那层血腥而屈辱的回忆,将那份被刻意遗忘的、关乎尊严的伤口重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栗。
  然而,更让她绝望的是,她发现自己无法纯粹地去恨他。
  沈照山的身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侵入了她的生命。
  是鹰愁涧下以命相护的决绝,是山洞幻境中为她挡下骨刺的沉重身躯,是病榻旁那笨拙却固执的擦拭,是客栈里那声不容置疑的“内子”,是将军府旧址上那句沉甸甸的“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
  这些碎片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复杂的、难解的密网,将她牢牢困住,挣扎不能。
  爱与恨,恐惧与依赖,屈辱与一丝隐秘的悸动,在她心中激烈地绞杀,让她每日都处在一种魂不守舍的煎熬之中。
  沈照山似乎并未察觉她的挣扎。
  鹰愁涧下铁矿的发现,让他如同发现了猎物的猎鹰。
  他变得异常忙碌,每日天不亮便策马出城,前往北山勘探矿脉,与赵昱及召集来的工匠商讨开采、冶炼、铸造的方案,常常披星戴月才归。
  偌大的节度使府,白日里常常只剩下崔韫枝一人,对着庭院里那棵百年古柏发呆。
  或许是看出了她的孤寂,沈照山从新安置的难民中挑选了一个年纪不大、约莫十三四岁、名唤禾生的女孩儿送来。
  赵昱办事向来稳妥,言明已仔细核查过禾生的身世,父母皆亡于战乱,背景清白,人也老实本分。
  禾生初来时,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小鹿,连头都不敢抬,说话声音细若蚊蚋。崔韫枝本也不是个咄咄逼人的性子,加上心中郁结,也无意摆什么公主架子。她只是温和地让禾生坐下,给她倒了杯水,问了些家常。
  禾生见这位“少夫人”如此平易近人,眼中的恐惧才渐渐褪去,露出几分属于少女的腼腆和感激。
  有了禾生的陪伴,崔韫枝的日子总算不那么难熬。
  禾生手脚勤快,心思也单纯,将崔韫枝的起居照顾得妥妥帖帖。她虽不懂诗词歌赋,但会讲些乡野趣闻、市井见闻,有时还会笨拙地学着街边小贩卖货的吆喝声,逗得崔韫枝忍俊不禁。
  主仆二人朝夕相处,关系日渐亲厚。禾生脸上的笑容多了,话也渐渐多了起来,成了崔韫枝在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府邸里,唯一能说说心里话的人。
  这一日午后,阳光晴好。崔韫枝在房中绣了半日帕子,只觉得心浮气躁,针线怎么也理不顺。
  禾生在一旁整理衣物,见状便放下手中的活计,小心翼翼提议道:“少夫人,奴婢听说临河客栈新来了位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可新鲜了。您……要不要出去散散心?整日闷在府里,怕是要闷坏了。”
  崔韫枝正心烦意乱,闻言也有些意动。想起上次在客栈听书,虽然结局惊心动魄,但那份市井烟火气,确实能短暂地驱散心头的阴霾。她点点头:“也好。去换身衣裳吧。”
  她近日来一直喊自己“少夫人”,恐怕也是学了赵昱,她与沈照山关系尴尬,不好与旁人解释,崔韫枝便只好应了。
  主仆二人换了素净的常服,也未带太多随从,只叫了府中一名沉稳的老车夫驾车,再次来到了临河客栈。
  客栈依旧热闹,人声鼎沸。大堂中央,果然换了位年轻些的说书先生,正口沫横飞地讲着一段江湖侠客的传奇。崔韫枝和禾生选了二楼一处靠栏杆、视野较好的雅座坐下,点了一壶清茶和几样点心。
  楼下说书声抑扬顿挫,茶客们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叫好声。崔韫枝端着茶盏,目光落在说书人身上,心神却依旧有些飘忽。
  沈照山此刻在做什么?是在矿洞深处巡视,还是与匠人讨论着冶铁炉的图纸?那日他射杀阿史那摩时的冰冷眼神,与后来牵着她手时的温度,交替在她脑中闪现。
  这铁矿的事情,不知为何,沈照山也未瞒着她,他做得坦荡,崔韫枝又不大了解这些,便不好去问。
  哎,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落脚,已经好几日天大黑了才回来,微微擦亮就走,她若是个记性不好的,恐怕都要忘了沈照山是个什么模样了。
  禾生倒是听得入神,眼睛亮晶晶的,时不时还小声跟崔韫枝讨论两句剧情。
  就在这时,一个端着茶水的小二低着头,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他动作麻利地为崔韫枝续上热茶,又给禾生面前的杯子添满。
  楼下正讲到精彩处,说书人猛地一拍醒木,满堂喝彩声、议论声轰然响起,嘈杂一片。
  就在这喧闹声浪达到顶峰的瞬间,那续茶的小二借着放下茶壶、身体微微前倾遮挡视线的动作,手指极其隐蔽而迅速地将一个叠得方方正正、触手微硬的纸团,塞进了崔韫枝放在桌下的、虚握着的手心里!
  崔韫枝浑身猛地一僵!
  指尖传来的异物感冰凉而突兀,像一条突然缠上手腕的毒蛇。她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小二的动作极快,塞完纸团后立刻若无其事地直起身,脸上堆着如一开始一般的笑容,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了句:“二位慢用。”
  随即端起托盘,利落转身,汇入了楼下喧闹的人流中,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被楼下巨大的声浪完美地掩盖。连坐在对面的禾生都毫无察觉,她正被说书人逗得掩嘴轻笑。
  崔韫枝的手心却瞬间沁出了冷汗。
  那小小的纸团,此刻在她掌中如同烧红的炭块,烫得她几乎要惊叫出声。她强压下几乎跳出喉咙的心,飞快地瞥了一眼四周。无人注意她,禾生还沉浸在故事里,其他茶客也都在关注着楼下。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只握着纸团的手慢慢缩回袖中,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端起茶杯,想借喝茶的动作掩饰自己狂乱的心跳和煞白的脸色,却发现杯沿碰到嘴唇时,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纸条上写的是什么?
  刚才那小二……他是谁?!
  无数个惊骇的念头在她脑中疯狂炸开。大陈的探子?昆戈内部不满沈照山的人?还是……其他觊觎铁矿、或者记恨沈照山杀了阿史那摩的势力?
  袖中的纸团像一块沉重的寒冰,紧紧贴着她的肌肤,散发出不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