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486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1 字数:3279
总体而言,屋内十分简朴,没有任何不必要的东西。
这个男人,到现在还没适应富贵的生活。
不,应该说富贵生活过得,简朴的生活他一样过得,好像他对这些都不是很在意。
轻轻坐到办公桌后,裴妃拿起一份公函看了看。
“……(邓)攸营建居室,制度过差,侈靡之风,伤我俭德……”
裴妃轻笑了下。
这才过了一天,就有人连夜举报右司马邓攸了。
作为幕府第二号人物,邵勋以军司的身份在下面写了批注:“右司马辅佐有功,人颇怀之,宜从轻谴,以诫百僚。”
裴妃看完后,在下方写了“可免官”三字,然后抬头看了看。
军谘祭酒闾丘冲、卞敦都不在,她懒得唤小吏过来了,招来让婢女把随身携带的木盒打开,从中取出镇军将军大印,沾了印泥后,直接盖了上去。
如此,邓攸的命运就算定下了。
免官不是真的免官,而是运作一下,让朝廷给个关中的职位,至于邓攸去不去就是他的事了,与幕府无关。
不过,邓司马身上确实没什么问题,到最后只能用“奢靡”来定罪,有点离谱。
“……曹嶷凶狡,百姓流离。济北国去岁便已歉收,蚕织犹寡,(赵)穆无所作为,未劝蚕桑,赈米去迟,难救所切……”
这是一份攻讦右长史赵穆的。
同样,赵穆没什么私人品德上的问题,但能力有瑕疵。
幕府确实没什么钱粮赈济被曹嶷掳掠的济北国,但姿态还是要做出来的,免得地方上离心。他脑子不清楚,被人反复劝谏后才发了一批赈米,自黄河输送而下,同时请济北周边的士族筹措粮豆,发往济北。
但去得太迟,饿死了一些人。
邵勋在下面的批注就没那么客气了:“碌碌无为,几为邪佞,罪难逃于宪典。”
裴妃本来只打算免官的,看到男人的批注后,直接写道:“褫夺本兼各职,着刺奸督唐、从事中郎沈查办。”
“……每及腊日,郡县捕养狐兔,以充进献。既违天性,又劳人力……”
这一份的批注是:“战事之后,宜宽物力。重烦吾民,固无必要。”
裴妃先看完男人的批注,然后写下“宜停”二字。
“……匈奴未灭,师徒暴露。而正旦宴会,靡费甚多……”
裴妃一连处理了十几份公函,速度极快。
对正文内容,一目十行,并未细看,只注意最下方军司邵勋的批注,然后依着他的意思,以镇军将军司马毗的名义下令、用印,一气呵成,顷刻间就处理完毕了。
邵勋从外间走了进来,先将食盒放在桌上,然后从身后搂住裴妃,在脸上轻轻啄了一口,道:“我烤了胡饼,一起吃点。”
“亲手烤的?”
“当然了。”邵勋说道:“你看看我的样子。”
裴妃扭头看了一眼,噗嗤一笑。
脸上隐有烟熏火燎的痕迹,手上也有灰。
想到此处,打了一下邵勋的手,乱伸乱摸,把苹果都弄脏了,本来她还打算亲自喂喂孩子呢。
两人笑闹一会,在珠帘后相对而坐,吃起饼来。
“你打算几时回许昌?”裴妃轻声问道。
“本来打算这两日就回的,现在有些犹豫。”邵勋说道:“今早便不想起身,只想多留几日。”
裴妃轻笑一声,没说什么。
她听得出来,男人这话带有六七分真意。
刚来考城那会,他是真的累,上床之后睡得很死,仿佛松开了一直紧绷着的弦,获得了难以想象的安宁。
如此数日,人的精气神肉眼可见地养好了。
老实说,裴妃心中还是很感动的。
他信任着她,毫不设防。
她也贪婪地迷恋着这种生活。
每晚她先上榻,将被窝暖好。男人处理完公务后再来,谈些事情,她也会给些意见;又或者说些私密情话,最后相视一笑,相拥而眠。
早上起来后,一起用膳,抱着孩子逗弄一会。
接着他在院中练武,她在窗前亲手缝制衣物,时时看着男人肌肉虬结的强壮身躯。
然后,他护送着她去幕府,批阅公函。
有男人在身边,一切都很安心,无需勾心斗角,思量太多。
他怎么说,就怎么做好了。
裴妃现在有些惶恐,她越来越想要和男人一起过这种温馨的日子了,怎么办?
这种念头几乎难以压制,或者说越压制越想要。
庾文君,凭什么?
“春播之后,我就会暂离许昌。”邵勋说道。
裴妃嗯了一声,心情好了许多。
邵勋收回注意着裴妃的目光,暗叹时间管理已经运用到极致了。
不投入感情,只发泄,时间管理都不用做。
投入感情,那就麻烦了,他感觉有点心力交瘁。
“明年会出征吗?”裴妃问道。
“说不好,我是不想打,但匈奴人未必。”邵勋说道:“再者,河北那边总是个隐患。游骑肆虐,兖州诸郡不但秋收受影响,就连冬小麦都种不了,太亏了。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弄一下石勒。”
“你准备怎么做?”
“不急于一时。”邵勋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先把河阳三城稳固了再说。银枪军不撤下来的话,打不过石勒,他骑兵太多。”
“南边会不会有变故?”
“琅琊王还在抓紧整顿五州之地,难有精力北顾。只要我不动徐州,应不至于爆发冲突。”邵勋说道。
徐州是江南政权的门户,无论谁立足江东,都会想方设法将其控制在手里,至少要拿住淮水一线。
这是司马睿和江东士族的底线,一旦破坏,会发生什么事情不好说。
“四战之地,苦了你了。”裴妃叹道。
“有时候确实觉得很苦,很烦躁。”邵勋说道:“但一看到你,就觉得不苦了。我怎么着都要拼下去,让你富贵无忧地过日子。”
裴妃看着他,良久后才道:“早点回去吧。”
“好,我年后再来看你们娘俩。”邵勋暗暗松了口气,点头说道。
十二月二十六日,离新年不过数日,在外浪荡两月的邵勋终于回到了许昌。
第一百章 官身
除夕之日,许昌城外邵府之内,一场宴会行将结束。
参会的多为不足弱冠之龄的少年,更准确地说,多为十五到二十岁之间初出茅庐的学生兵。
一些毕业多年的“学长”们也参加了,大家坐在一起,开始还比较拘谨,酒喝多了以后,距离马上就拉近了。
金正喝大了,兴致起来后,直接扒开衣服,指着身上的伤疤,大着舌头说道:“这道伤疤,歪一点我就死了,也不知道谁捅的。这道,应是遮马堤之战伤的,甲叶掉了,被人射了一箭。呃——”
金正打了个酒嗝,骂道:“不知哪个孙子射了他阿翁一箭,当时都没觉得痛,打完仗发现痛得要死。”
众人哄笑不已,笑完,又用敬佩的目光看着金正。
“金三,邵师一走你就发癫了,少说两句会死啊!”陆荣一脸不高兴地说道。
“陆黑狗,你吠叫个什么?”金正一拍案几,大怒道。
陆荣额头青筋直露,怒目以视。
作为同一批学生兵,又都是东海人,陆荣在东武阳之战为石勒部将所伤,大好前程断送,现在窝在叶县当县丞,满心阴翳,听到金三一个劲地吹嘘,实在受不了,斥责了几句。
金三喝多了,却也是个暴脾气,直接怼了回去,让陆荣直接破防。
现在没什么人敢叫他“陆黑狗”了,金三却当着所有后辈的面大喊,属实让人绷不住。
不过在官场磨砺了一年,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嫩雏了,压住怒气后,好整以暇地说道:“金三,听闻当初争左营督之职时,你与王雀儿……”
“嘭!”金三霍然起身,凶光毕露,刚要上前教训陆荣,腿弯突然被人踹了一脚。
金三大怒,转过身来,刚要动手,却立刻怂了。
邵勋如厕归来,换了一身衣服,就见金三耍横,当场恼了,直接扇了他一个耳脖子,道:“滚回你的座位。”
“诺。”金三讪讪一笑,怒气已经完全消失,灰溜溜地坐了回去。
“你们啊!”邵勋苦笑一声,道:“昔年潘园之时,我将你们一个个拉扯大,教以本领、学识,不是让你们窝里横的。”
金三惭愧地低下了头。
陆荣脸色变幻了一下,起身道:“邵师教诲,学生铭记于心,今日是我不对。”
邵勋又看向金正。
金正暗骂了一声陆黑狗,起身道:“今日醉酒闹事,还望邵师责罚。”
邵勋看着金正,不说话。
金正有些不自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邵勋叹了口气,道:“你坐下吧,听着便是。”
金正惶恐坐下。
今日与学生相聚,邵勋喝了不少酒,此时醉意上涌,说起话来就不那么谨慎了:“尔等可知做官有哪几条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