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537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1      字数:3168
  “是。”
  “卢水胡如何?”
  “凶残暴虐,抢掠成性。”
  “和谁一起来南阳的?”
  “乡里有德高望重之长辈,带着数百家一起出蓝田关,入南阳。”
  “如何来的堵阳?”
  “梁都督遣人领我等而来。”
  “几百家都来了?”
  “还有一起上路的池阳人三百余家,实有近千家。”
  “都住在那边吗?”邵勋站起身,指着远处一座掩映在树林后,露出一角的堡寨,问道。
  “正是。”
  “梁芬倒是有魄力。”邵勋突然一笑,道:“将你等四散安置,不怕被土人欺负吗?”
  杨三抬起头,认真地说道:“我等并非大奸大恶之辈,所求不过活命罢了。土人不来扰我,自可相安无事。”
  “说得轻巧。”邵勋摇头。
  乡间之事,若都这么简单倒好了。争地、抢水乃至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可能引起居民、流民的大规模冲突。
  “长安是个好地方啊。”邵勋感慨一声,道:“你等既然来了堵阳,聚居成坞,自种自收,就安生下来吧,莫要多生事。”
  “陈公去过长安?”杨三见邵勋脸上一副缅怀之色,斗胆问道。
  “去过,还在长安杀过人呢。”邵勋开玩笑道:“整整五千枚头颅,悬于街市两侧,数月不收。”
  “你是邵太白?”杨三惊讶道。
  邵勋哑然失笑,道:“你既知我乃陈郡公,宁不知我名?”
  杨三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激动,道:“原来陈公便是太白。昔年长安斩杀鲜卑,听过的都说好。自弘农至京兆,复至扶风、始平、冯翊,人人称颂。”
  “过去好些年了,不意关中还有人记得我。”邵勋听了,感慨万千。
  那件事给他带来了很多麻烦,甚至可以说直接加速了他与司马越之间的裂痕,让矛盾提前爆发,没法继续苟下去了。
  但做都做了,又能如何呢?
  他又不是机器人,有七情六欲,会冲动,会犯错,这都很正常。
  鲜卑干的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杀就杀了,我自一力承担后果,如此而已。
  “梁公让你等来堵阳屯垦,可有寄语?”感慨完毕,邵勋又问道。
  杨三这会对邵勋的态度好了许多,闻言立刻答道:“仆在宛城时面见过梁公。梁公操心流民安置之事,心力交瘁,曾对我言‘既来南阳,便在此生息,天下元气已然不多,勿要作乱,让亲者痛仇者快。’”
  邵勋听了,若有所悟。
  他相信这是梁芬的真心话,因为他一没有让这些人对他效忠,二也没有煽动土客之间的仇恨,相反隐有劝解之意。
  这不像是巩固基本盘的样子啊。
  或许,他真的把这个老登想得太复杂了。
  梁芬就是那种非常传统的人物。
  在朝之时,明哲保身;出镇之时,保境安民。
  有割据之实,但无割据之意。
  手里空有庞大的实力,但并没有将其作为攻伐四方的武器。
  这样的人,有意思啊。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大业?
  水泽树林之间,一座宅院若隐若现。
  进得大门后,草木葳蕤,药材、果蔬一畦接着一畦,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来者没有停下脚步。
  只见他步履匆匆,眉头紧锁,胸中似有不决之事,脸上却又挂着些许狠厉之感,望之不似善茬。
  宅院之中有很多与他相熟的仆役,见得之时,立刻躬身行礼。
  来者也不回礼,径自向内而去。
  过得假山之时,他稍稍停顿了一下。
  这是一整颗巨石,硕大无比,由工匠雕凿之后,有了几分峥嵘气度。整体又掩映在花木之中,临湖凭溪,有种延纳自然的天然清纯之美。
  来者眼中隐现贪婪之色。
  他需要这种宅院,彰显自己身份地位的宅院。无论是赏景享乐、居缘行修、文会雅集还是游宴讲经,都很需要。
  静静收回目光后,他继续向前走,不一会儿碰到了幕府长史傅宣。
  他怔了一下,拱了拱手。
  傅宣朝他点头行礼,然后离去。
  来者继续向前,傅宣则倏然皱眉,面现忧色。
  “天使还在吗?”来者突然问道。
  傅宣脚步一停,道了声:“宣完旨意后,已至馆驿歇息。”
  “梁公何意?”
  “未明其意。”
  来者点了点头,不再言语,穿过一道小门后,进到了花园之中。
  花园一角,摆着张案几,“都督沔北诸军事镇宛城”、卫将军梁芬便坐在案几之后。
  他非常喜欢在花园内办公。
  看文牍累了之时,便起身给花草浇水,据说这样可以颐养心性,戒骄戒躁。
  来者对此嗤之以鼻。
  值此大争之世,就该勇猛精进,意气昂扬,安能效此蔼蔼暮气?
  案几旁还站着数人,正与梁芬交谈。来者也不言语,肃立一旁,静静等待。
  “瓜里津之田,刘氏遣人耕种,却又不打理。仆前去询问,但云‘靠天收’。此数十顷良田,皆膏腴之地,刘氏无力耕作,却又不让出来。明公,不如——”
  “罢了。”梁芬摆了摆手,道:“既然种了,便不要强夺。我索要田地,终究是为了救人。关西人要救,南阳人也要救,何厚此薄彼?”
  来者在一旁听得暗暗撇嘴。
  你向南阳人示好,人家承你的情吗?到现在还没明白谁是你的根本啊。
  “瓜里津不行,那就另寻地方安置。”梁芬又道:“仓中还有几许存粮?”
  “不足六十万斛。”
  梁芬拈须皱眉,片刻之后说道:“遣一军护送他们至随国。杜弢之后,随国空虚已极,正合安置。”
  “随王那边?”
  “管不了那许多,先安置下来再说。”梁芬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一批有八百余家,又自梁州远道而来。他们既未投蜀,想来是心向朝廷的,多给些粮草、农具,好生安置。”
  “遵命。”
  来者看了眼梁芬,暗道这才是掌七郡杀伐的沔北都督的气度。随王又如何?挡了我的路,自一力推开。
  至于那批梁州人,他也知道,多为梁州官吏、军将家人,带着僮仆部曲,仓皇出奔。
  自杨虎、杨难敌于梁州作乱开始,当地人就倒了大霉,不少人出奔魏兴郡,又辗转来到南阳。因路非常难走,且沿途少补给,一路上死伤枕籍,能安然到达南阳的很少。
  这些流民,说实话不是关西人,说他们是汉中人更合适一些。
  从汉中东行,翻山越岭,再沿着沔水至魏兴、南阳,说实话真的很难。军队一不小心都要迷路、饿死,别说老百姓了。
  但来者对这些人没甚兴趣,他们与关西流民不是一路人,更不是一条心,梁公如此厚待,过了。
  “明公,南阳诸族联名举告,有关西流民劫掠道途,四处为贼,不堪其扰,请发兵杀之。”又有人上前汇报。
  “长在异乡,身无分文,难免从贼。”梁芬叹道:“今当宽刑薄赋,不宜多造杀孽。你去告诉他们,老夫在给流民找地,有了地后,自然就不会做贼了。若等不及,将他们把持的山林水泽放开,准许流民樵采、放牧、捕鱼,先让他们捱过这一阵。初来乍到总是最难的,熬过去就好了。”
  “是。”
  “王敦王处仲率军西行,请襄阳、宛城支援军械、粮草若干。”
  “都是为了朝廷之事,尔等自武库、粮仓酌情取用一些,送至王敦营中即可。”
  “遵命。”
  “明公,羊聃自洛阳回返后,愈发不听命,或可撤换?”
  “羊彭祖是能打仗的,数立功勋,他是谁的人又怎样呢?尔等不要终日盯着这些细枝末节,有才便可任用,老夫没有门户之见。”
  “是。”
  “明公……”
  一桩接一桩事情处理完毕后,幕僚们慢慢散去。
  “台臣,坐吧,陪老夫饮一杯。”梁芬起身,坐到了另一张案几前。
  来者便是阎鼎,闻言走了过去,与梁芬相对而坐。
  “真是老了,不中用了。”梁芬苦笑道:“早知道来南阳这么累,还不如赖在朝中,当个清贵之官。”
  阎鼎心下暗道不妙,劝解道:“明公何言老耶?伏案处理公函,从早至晚。巡视军营坞堡,百里而不辍。虽在帷幄之中,却掌兵机于千里之外。数千南阳骁锐下大江,杀得杜弢丢盔弃甲。明公若老,仆实不知如何自处了。”
  梁芬呵呵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邵勋到哪了?”他问道。
  阎鼎精神一振,道:“已过瓜里津,快到宛城了。仆已令各堡壁集结精壮,屯于城下,明公何时至营中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