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706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3      字数:3561
  天子就是想让故清河王的第四个儿子来当太子,因为他自己生不出来,无一儿半女。
  仔细想想,清河王这一家是真的倒了八辈子血霉。
  两个儿子先后入宫当太子,都死了。现在想让幼子司马端继续当太子,他能干吗?大晋朝的太子是那么好当的?不过两代人,已经死了三个太子了,第四个能活?
  “先拖一拖吧。”王衍说道:“我看现在也没宗室子弟愿意上赶着当太子。”
  立太子是正当之事,朝野内外没有理由阻止,只能拖。
  好在现在宗室子弟都不傻,没人想不开要当太子,这事拖到最后,大概率强迫指定一人。那个倒霉鬼再不情愿,也只能哭丧着脸当太子去。
  “册封仪典才是大事。”王衍又道:“明日老夫再去查验一下,此事万万不能出差错。你是度支尚书,朝廷再无钱也要准备好赏赐。”
  “是。”王玄应道。
  “做好这件事,为父便是厚着脸皮,也为你求得一个好官位。”王衍捋了捋胡须,道:“全忠是厚道人,必不会忘恩负义。”
  说到这里,王衍站起身,感慨道:“真是看着他一步步走到今天,真的不容易啊。”
  王玄也有些恍惚。
  想当年,陈公拼死拼活才挣得了一个察孝廉的名额,步入仕途。那会谁在意他啊!
  王玄偶然间听人提及邵勋的名字,也没有放在心上。那个时候,陈公与琅琊王氏之间还隔了好多层次,根本不值得他们浪费时间看上一眼。
  但世事变幻,让人目不暇接,乃至目瞪口呆。
  现在再懊悔已经没有意义了,王家紧赶慢赶,终于看见了陈公突飞猛进的背影,在利益分配的大局中勉强分到了自己的一杯羹。
  人最怕的就是没有价值。
  王家现在还有价值,一切还有机会。
  ******
  大晋永嘉十年(316)六月十一,晴。
  当长龙般的部伍出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之时,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扫平石勒、豪取幽州的兵家子来了。
  消息第一时间传遍了洛阳。
  满城公卿士人神情复杂。
  对他们而言,幽州太远了,不是很关心。但一直持续到今年二月的新安血战,却让他们的安全形势大大改善——一万五千禁军将士血洒疆场、上万司州丁壮填于沟壑之间,换来了洛阳的长治久安。
  历数这些年的一桩桩、一件件事,遮马堤之战破除了洛阳北方的威胁,新安之战填上了西边的豁口,陈公对他们是有大恩的。
  但——不谈了!
  我反对有用吗?
  当密集的马蹄声响彻东阳门外时,洛阳的最后一丝杂音也没了。
  傍晚的夕阳下,段末波勒马停驻,先仰头看了看巍峨的洛阳城墙,又扭头看了看陈公的大纛,无声地叹了口气。
  似乎每个人都对陈公有或多或少的不满,但又被大势裹挟着,不情不愿地为他做事。
  在今年以前,他从没想到过有朝一日,他会带着部众来到洛阳。
  这么雄伟的城池、这般辉煌的王气,在陈公面前不值一提。
  他还有什么造反的底气呢?
  鲜卑骑兵在诸门外游弋着,同样被这座雄城吸引住了目光。
  见多了世面之后,原本敬为天人的部大、首领们,似乎也就那么回事了。
  入夜之后,两万大军在东阳门外扎营。
  邵勋牵着庾文君的手下了马车,在夜空下看着灯火不明不定的城楼,虚空一抓,仿佛碾碎了什么东西一样。
  “十二年前随糜子恢从此门入,鬼鬼祟祟,形单影只。十二年后从此门外,携夫人之手,冠盖云集。”邵勋看着庾文君,低声道:“十二年前,我就想送夫人一套皇后冕服了。”
  庾文君追忆着少时往事,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邵勋,一时痴了。
  第八十二章 试探准备
  马车缓缓通过建春门内御道。
  邵勋掀开窗帘看着外间。
  高大的太仓最为醒目。但他知道,内里空空如也,一如今上司马炽。
  石崇旧宅仍在,易过手,换过主人,但现在无人问津,荒草过膝,一如这个朝廷。
  吴王府老旧斑驳,不复往日辉煌气象,有点风中残烛的意味,既像司马宗室,又像梁国十郡范围内的世家大族。
  街道上遍布银枪左营军士,威风凛凛,意气昂扬。
  他们身上散发着浓郁的朝气,神完气足,睥睨四方。这是时代变革下不但没有损失自己利益,还从别人那里抢得份额的群体。
  世家大族私兵和他们比如何?待遇、地位差远了。
  都督世兵和他们比呢?还是差远了。
  甚至原本的洛阳中军和他们都比不了,因为待遇方面还差一些,更何况洛阳中军并不全是募兵。
  邵勋多年来持之以恒,终于让世家大族割了一点肉,把士兵的分配比例提上去了。
  这是他真正的基本盘。
  抵达邵府之后,邵勋下了车。
  银枪左营督军王雀儿亲来拜见。
  邵勋捶了捶他的肩膀,笑道:“比以前结实多了。”
  说完,又看了下王雀儿的脸,道:“更成熟稳重了。”
  王雀儿羞赧地笑了笑。
  他身边跟着数十亲兵,见到督军这个样子,都低下了头。
  王督话不多,说话语气也不重,但做出的决定却不可更改。河内大撤退时,亲自下令斩杀了几名溃退的军校,任谁求情都没用。
  但在陈公面前,却羞涩得像个少年郎。
  邵勋也注意到了王雀儿身后的亲兵。
  是啊,曾经带的孩子长大了。
  他有妻儿、有亲信、有自己的小团体,战场之上六亲不认,指挥若定,建立了自己的威望,结下了自己的恩义。
  师徒会面之时,仍能感念当年的一切,关系仍未变质,这就很好了。
  “走,到里面说话,今天都是自己人。”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一行人遂进了邵府。
  吃过午饭后,前些时日在陈郡休整的金正等人也来了。
  傍晚时分,银枪中营的张硕、孙和,骡子军的徐煜、蒋恪,黑矟军的侯飞虎等人悉数赶至。
  邵勋让人在后院搭起烤架,一边炙肉,一边席地交谈。
  “自永宁二年(302)始,十四年了。”邵勋接过金正递来的烤肉,道:“当年之事,历历在目。金正,你当年的肚子像个无底洞一样,怎么吃都吃不饱。”
  此话一出,众皆大笑。
  金正得意洋洋,仿佛能吃是一件很值得夸耀的事情。
  “可惜毛二不在,当年就数他最会哭。”
  “毛二不记得老兄弟了。前阵子北上幽州见了一面,他坐着牛车、踩着木屐,身上撒满了熏香,和咱们臭烘烘的兵家子不是一路人。”
  “郑隆、王辉都没他会装,闲下来还会一起喝酒。”
  “王辉也不太行。年初我从小长安去宛城看他,他的续弦妻出身顺阳范氏,席间有几个范氏子弟,居然给我摆脸色。王辉那狗东西也不劝阻,老子一气之下走了。”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以后南阳要是有人作乱,他第一个被卖。”
  “读书多了,又娶了个士女,以为自己也是士人了,哈哈。孙大眼,我儿子以后娶你女儿,如何?”
  “你儿子身板太弱,不行。”
  众人又笑。
  社会风气的改变,真的那么容易吗?其实很难。
  邵勋带的头两批学生(东海人、太原人),如今都有家有室,地位不低,但他们融入士人主导的社会圈子了吗?未必。
  就连刘裕这种猛人,当了皇帝后,都还有人耻笑他的寒门出身。
  桓氏一旦从事役门兵家子职业,风评立刻变差。
  是,你位高权重、家财万贯,作为士人的我不得不依附你、讨好你,甚至把女儿嫁给你,但并不妨碍我暗地里鄙视你出身差。
  “好了,少说两句。”邵勋摆了摆手,说道。
  众人纷纷噤声。
  “多大点事,像个妇人一样到处说。”邵勋扫了一圈,笑骂道:“文武殊途,有些事没有办法。”
  “邵师,什么时候有办法?”金正借着酒劲,问道。
  “慢慢来,不着急。”邵勋端起酒杯,道:“满饮此杯。”
  众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气氛又活络了起来。
  在场的都是武人,但除了少数几个脑子里都塞满了肌肉的莽汉外,绝大多数还是有点想法的,毕竟十几年前邵勋就教他们认字了。
  “金三,你方才问什么时候有办法,这个问题好。”邵勋放下酒杯,说道:“当哪天我可以不靠士人筹集钱粮,不靠士人管理郡县,不靠士人为我宣扬名气,你们能以两万人包打两百万人时,就可以了。届时邵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甚至直接废了台阁,绕过宰相,掌控吏部、殿中、五兵、田曹、度支、左民六部,都不是问题。”
  “那太难了……”连金正这种赳赳武夫都知道这是不现实的,但又忍不住说道:“实在不行,我们都搬梁国去,把陈留、汝南好好清理一番。再把自己人都安插到梁国各个职位上,眼不见为净。”
  “小儿意气。”邵勋又笑骂了一句,道:“慢慢来,不要急。”
  “邵师,其实金正说得也没错。”银枪中营督军张硕说道:“梁国十郡,户口编纂了七七八八,只要有通晓文墨、熟悉民情的官吏,便可直接征丁课税,不需要士人。也就陈留、汝南有些麻烦,费些工夫,慢慢磨就是了。”
  “天下何止十郡。”邵勋摇了摇头,道:“罢了,此事容后再议。过两天,邵师要进宫,尔等好生准备。左营在京,给我稳住洛阳,中营、右营在陈留、陈郡,黑矟军在河阳,都盯着点地方上的风吹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