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955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5 字数:3480
“可是被勋——”沈陵刚说一半,却见温峤将一册书稿扔在他面前,道:“太医署抄送过来的,请幕府发往各州郡。尚未完稿,随增随补。”
沈陵疑惑地接过,发现是《风土病·并州篇》。
第一种“斑病”(疹类疾病,未细分)、第二种“疠风”(麻风)、第三种“传尸”(肺痨)……
沈陵看完也扔了,仿佛看到了什么晦气之物一样。
大疫过去才一年多,人人心有余悸,分外见不得和病相关的东西。
温峤倒是神态自若地拾起书稿,道:“我亦不喜,但这书有用啊。”
“我家在太原,少时见多了这些病。”温峤又道:“有人不慎染了传尸,痨虫日夜噬其心肺,惨不忍睹。书里说去吊个丧都有可能被痨虫钻入腹中,我是信的。这书传出去,便没那么多人去染传尸而死之人家里吊丧了,可谓活命无数。”
“此梁王所著耶?”沈陵问道。
“皇甫方回奉梁王之命所著。其人还在西河查访病症,并未回返。”
“大王真是……”沈陵苦笑道。
“你来是想说勋官之事吧?”温峤起身唤来老仆,令他去打水煮茶。
老仆来自太原,在官署内挂了个舍人之职,专门为温峤上传下达。自然,他的一切开销由温峤自掏腰包。
“没错。”沈陵说道:“大王是不是太操切了?不下两千人授官,其人若置办产业,地价都抬高了。从今往后,孙文纪之事恐要重演矣,真真斯文扫地。”
温峤听了大笑,沈陵则有些不悦。
孙文纪就是孙珏、晋阳县丞。
整个太原孙氏也就三四百户庄客——听闻近来更少了。
孙珏乃孙氏疏属,被迫娶了上党太守刘闰中之女为妻,为何?穷啊!
很多士族的旁支别脉本就没多少钱,地价一高,还有人争抢,更置办不了家业了。以后怎么办?
如此,世家大族没法有效扩大,很多人或许真的只能“骗骗”胡人或武夫的钱,利用他们攀附士族的心理,娶妻嫁女,聊以度日。
沈陵倒也不算说错。
洛南府兵授官两千余,那就是两千多个小地主,单个比起士族来说不值一提,但架不住数量多。
而这些小地主朝廷是很好拿捏的,不好拿捏的是大士族。
梁王的心思,有何难猜?
沈陵不是猜不到,只是不太满意罢了。
“泰真还在隔岸观火,岂不知已经火烧眉毛?”沈陵忍不住说道:“梁王克平城、定鲜卑,威势惊人,现在没人敢劝他,但这样一意孤行很容易出事啊。太尉就没说什么?”
温峤看了他一眼,微微有些惊讶。
沈陵是越府旧人,和裴家以及裴夫人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太尉和裴氏关系一般,沈陵这是何意?
“既知劝不了,何必再劝?”温峤反问道:“大王做事有分寸,他从来不会把人逼到绝路上。就说勋官之事,而今人少地多,是不是太过杞人忧天了?”
沈陵叹了口气。
那句“劝不了”真的让人感到沮丧。
平城都被拿下了,拓跋鲜卑被分裂,已然成不了气候。
大军班师之前,就从前方送回了数万奴隶、各色杂畜近百万,天下士人闻之,深为戒惧,几乎没人敢公然反对他,只能把不满深藏于心底。
之前吴兵北上,还有豪族献城叛乱,如果今日再来打,却不知有没有人敢叛了。
一个人的武功强到极致,只要他不把人逼得没有丝毫退路,他想做什么事,真的没有太多人敢公然反对了。
“总有人想不通的。”沈陵收拾心情,说道:“大王太急了啊。天下未定,便如此激烈行事,恐招祸患也。”
关于这一点,温峤倒也没有直接反驳。
不过,他也稍稍能理解一些梁王的心态,毕竟三十七岁了啊。
“景高,今日前来,想必事情已经办妥了?”温峤问道。
“妥了。”见温峤不愿过多谈及勋官之事,便道:“洛阳少府在制备天子旌旗、冕旒、金根车、宫悬等器物,天使最迟正月底就会出发,前来平阳。”
“天子可有异动?”温峤问道。
“没有。”沈陵摇头道:“唯冗从仆射郑世达时常轻慢天子,老夫已经提点过他了,让他收敛点。”
“郑世达……”温峤念叨了下,又问道:“洛阳如何?”
“还能怎样?”沈陵苦笑道:“拆水碓,封田垄,听闻千金堰、九龙渠等处的上田都要分给军眷。”
“知道了。”温峤点了点头,不想多说什么。
观沈陵一人,便可窥全貌。
最近属实出了很多大事,激流震荡之处,让人有些不安。
这个时候,他不想过多表露自己的想法,先观察观察总是没错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试点
“还是这里清净。”邵勋端躺在上林苑院中。
院门敞开着,抬眼便可看到前方高耸的山峰、深邃的河谷、绵密的森林以及一方一方整饬出来的农田。
有些时候,他觉得自己与士人们在这一点上是相通的:喜欢田园山川风景。
半躺在院子里,聆听着树林中哗哗的风声,看着金黄色的农田,轻嗅着花与果的香气,顿觉心旷神怡。
这就是松弛感。
当然,他还有另一种“激烈”的放松方式,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虽然这项“国家机密”已经让很多人知道了。
“阿爷!”孩儿们围在他身旁,叽叽喳喳笑闹个不停。
邵勋招了招手,从乳娘手里接过不到两岁的小女儿,静静看着她明亮的双眼。
宋祎手足无措地站在不远处,仿佛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她的身上。
此女生于去年四月,宋祎所出。
八月,刘野那诞下一子。
今年十月,羊献容诞下一子。
大灾三四年,邵勋多了九个子女,如果算上殷氏肚子里那一个的话,就是十个——羊献容所生的女儿已经夭折,王氏怀着的孩子暂时不可能认祖归宗。
而在之前十余年,他总共才有十二个子女。
只要不出征,曹丕厉害,孩子就少不了。
长女符宝站在不远处,她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再不复以前的顽劣,长得亭亭玉立,一副淑女模样。
邵勋有些恍惚。他印象中,大女儿明明还是个整天闯祸被打戒尺的熊孩子啊,怎么一眨眼长这么大了?
难道对孩子们的关心太少了?
另外,最近总有人旁敲侧击。奶奶的,自家白菜被别人盯上了,一大堆鬼火少年正在展开激烈的竞争。
“符宝,过来。”邵勋将小女儿交还给乳娘,说道。
“阿爷。”符宝慢慢走了过来,姿态、仪容无可挑剔,一点不像以前那个钻竹林的顽皮孩子。
邵勋无语,道:“听你娘说,重阳节游艺之时,有人在你面前斗诗赋?”
提到这事,方才还仪态万千的符宝掩嘴笑了,道:“都是傻子。”
邵勋忍俊不禁,还是熟悉的味道,之前的都是装的。
刘小禾端着两碟干果走了过来,闻言也笑了,又埋怨道:“就你这样子,今后还怎么嫁得出去?”
符宝不以为意,只道:“阿爷以后给我个上林苑这么大的地方,好不好?”
“你要这个作甚?”邵勋一只手拿起葡萄干,随口吃着,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刘小禾的手,再十指相扣,整个过程都是无意识的动作,属于肌肉记忆,本能反应。
在女儿面前这样,刘小禾有些赧然。
“我住在园囿里,时不时可以进宫看阿爷阿娘,还可以看望阿翁阿婆,吃他们做的小食。”符宝说道。
“小嘴真跟抹了蜜一样。”邵勋叹道:“可你阿婆天天念叨你,说你好几天没去看她了。”
符宝脸一红,道:“近日在学书法,耽搁了。下午就去,我还给阿翁写了字呢。”
邵勋点了点头,继续躺着,懒得动弹。
符宝搬了张小马扎过来,乖巧地坐在一旁。
邵勋看向刘氏,笑道:“符宝一点不像你,可会讨好人了。”
刘氏佯怒:“你还记着当日扇你耳光之事。”
“没有那记耳光,就没有我的乖女了。”邵勋厚着脸皮说道。
刘氏瞪了他一眼,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妾已经遣人回河北了,年前应有消息传回,刘家、华家应无怨言。”
怎么可能没怨言呢?无非多少罢了。
邵勋也不想说破,只点了点头,道:“南阳国已除,敦正(刘泌)可为陈留太守,替我看着点汴梁。此职甚为紧要,若能办好诸项事体,我又何吝官爵?昆吾年纪也不小了,离石令刚刚空出来,就给他吧。”
“昆吾”是刘泌之子刘清,已过而立之年,之前一直在家读书治产业。后来短暂当过两年县尉,结果辞官不干了,又回家读书治产业。
看得出来,他不是很想做官,但邵勋反复把他拉出来,硬塞一个官给他,不知道贾游看到会不会气死。
“你这么多年来,就收买一招。”刘氏无语地看了男人一眼,但眼底还是有几分喜意的。
“招不怕老——”邵勋说道。
“好用就行。”符宝接了下一句。
邵勋看了她一眼,然后两人都笑了。
“舅舅当了陈留太守,估计要大宴宾客,三日不醒。”符宝又道。
“有你这么说话的么?”刘氏气了。
符宝假装害怕,躲到邵勋身后,道:“阿爷,我帮你说话,你以后一定要给我个上林苑啊,这里太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