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009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5      字数:3814
  王氏白了他一眼,紧紧搂住他的腰,呢喃道:“他是你的种,我是你的女人,男人在身边,还费什么心力?”
  邵勋闻言,心下有点受用,沉吟片刻后说道:“盐池这边就很不错,干脆赏给吾儿做牧地好了。我正有意于马邑西北置一郡——”
  王氏嗯了一声,道:“我听你的。”
  “听闻你筑了梁城……”邵勋说道:“云中已有梁昌县,未免重复了,干脆就叫‘凉城’吧,清凉之凉。凉城为郡,辖善无、沃阳、凉城、武成四县,治凉城。此四县百姓,你妥善安抚。从今往后,山南三郡变为马邑、云中、凉城,至于代郡么,我需得索回。”
  王氏一听,气道:“你生怕我活得太自在是不?”
  “放心,你可将代郡军民迁走。”邵勋说道:“况西部新得之地,亦可置定襄、五原二郡。听闻石勒与朔方郡故地的部落打了三年仗,双方都疲敝不堪,你或可趁虚袭取,再置一郡。我国中绢帛甚多,可分赏诸部大人,其心定悦。”
  王氏不答。
  “如何?”邵勋摇了摇她,问道。
  “那个女人便是石勒之妻吧?高鼻深目之辈,眼睛还是琥珀色的,亏你也下得去口。”王氏说道。
  邵勋被女人的脑回路给弄得没有脾气,只能说道:“就这么定了。”
  说完,忍不住提高了声音,狠狠抽了一下女人的翘臀,怒道:“被人众星拱月飘飘然了是吧?蠢不自知!”
  “那些个部大,想必你心里也清楚,首鼠两端,人心浮动。真有事的时候,能有几个肯为你力战拼杀?想真正驱使这些人,你只能靠规矩,而草原恰恰是最不讲规矩的地方。”
  “我若一走,你敢说国中不会有叛乱?有些事,我都懒得多说。”
  “此间处分完毕之后,你先稳一稳局面。后面我便要攻伐匈奴了,鲜卑铁骑乃我一大助力,届时需得出动七八万骑,自北向南攻伐。河南地太大了,我也管不了那许多,必然要拿出一些水草丰美之地奖赏有功之臣。官爵、金帛亦不会少,你可据此分说,相信部大们不是傻子,能看出其中的好处。”
  王氏又嗯了一声,乖巧得不像话。
  第一百七十章 塞上江南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邵勋上了山梁上的土城。
  此城掩映在一片森林之中,夏日颇为清凉,故叫“凉城”倒也没错。
  城前的草地上已经摆满了桌案、食器,亲兵、仆婢们忙忙碌碌,开始煮茶、做饭。
  邵勋盘腿而坐,看着张宾递过来的地图。
  自雁门关至盐池数百里,粮车络绎不绝,转运无休。
  阴馆有六百左飞龙卫府兵,现在又多了五防右金吾卫府兵,算上部曲四千余人了,守卫这个总粮台没有问题。
  邵慎率左骁骑卫三千人屯于善无及左近地区,总共六千将士,守住这个枢纽之地不难——善无是前敌屯粮重地。
  刘闰中部数千骑活动于骆县、武成故地至善无之间,遮护粮道。
  义从军、捉生、落雁三军重新调整了部署,前者被调至了太罗水,与岢岚太守刘昭征集的数千丁壮一起清剿不服管教之辈。
  落雁军已经开往盛乐,归属金正指挥,捉生军调回,正赶往盐池。
  濮阳府兵三千六百人负责遮护善无至盐池这段的军粮器械输送事宜,其部曲三千余人屯于沃阳故城,积聚粮草军资。
  黄头军一营正在北进,就快要抵达盐池了,另外两营被邵勋留在了阴馆、善无之间,一营筑寨屯粮,一营护送役徒转运粮草。
  至于各镇将所率兵马,一部发往盛乐,一部屯于平城左近,由王雀儿指挥。
  从这个兵力部署就可以看出,战争进入尾声后,邵勋的心态明显发生了变化,他开始更加警惕吃了一波战争红利的王氏母子。
  他最喜欢换位思考了,从王氏的角度来看,此时与他翻脸不合适,因为很可能为他人做嫁衣,毕竟她真正能依靠的只有侍卫亲军一部分——还未必尽数可靠。
  另外就是兄长王丰掌握着的原代郡、广宁乌桓势力了。
  这些人内部固然也有矛盾,但整体利益是一致的,他们会站在王氏身后,说是她的基本盘也不为过。
  但地方上的乌桓人呢?则未必。
  还有各色鲜卑、匈奴及杂胡部落,王氏对他们掌控力一般,人家也就是出于大义顺服她罢了。
  但王氏本身是女人,很难让人完全服气,这些人是有可能叛乱的。
  更别说新近投奔而来的西部部落了,他们的忠心更少,随时可能跑路乃至反戈一击。
  邵勋不会给他们机会的。
  看完地图之后,他收了起来,交给张宾,低声说道:“让万胜军调五千人进驻马邑,武周镇军沿途设栅,来往之人一律盘问,不得有误。”
  “是。”张宾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邵勋又看向前方,诸部贵人陆陆续续赶来过来,与他一样盘腿而坐。
  篝火点燃了起来,肉香飘了出来,让众人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邵勋举目四望。
  哟,王氏“舍得”把什翼犍搬出来亮相了。
  这个女人啊,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又有着女人难以克服的痼疾:容易被小处利益迷住眼。
  招抚西部大人们,大部分时候由她出面接洽,各种利益勾兑,完事后才拜见一下什翼犍。
  更有甚者,今天居然还问“我现在配得上你了么”。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别人或许不明白,但邵勋再清楚不过了,这是说只有皇后之位才值得她舍弃代国的利益,前往中原。
  换而言之,她现在是代国太夫人,尽得平城、盛乐、东木根山,大发之下可出十五万骑。这股力量足以排山倒海,可以帮邵勋征战,扫平一切不服。
  邵勋若敢娶她为妻,立为皇后,且将来他们的孩子当皇帝,她就带着鲜卑贵族入中原,人人有官当,个个有富贵,再不用过草原的苦日子,可以享受以前听都没听过的天上人的奢华生活。
  邵勋拒绝后,王氏讥讽他是“无胆之辈”,邵勋也没说什么。
  如果只顾眼前利益,确实可以这么做,但从长期来看,这会不是隋唐,胡汉百姓没有经过三百年的混居、融合,中原士人对胡人的接纳度有限,他死之后,国家稳定不下来。
  当然,如今这个局面,其实也很难。
  或许,历史上两晋南北朝三百年的混战、融合始终难以避免,不是一句话就能解决的。
  总要走过这一遭,总要经历这么一出,但邵勋更想把融合带来的动乱烈度压低,不至于爆发全面战争,以便他的继承人有时间慢慢消化。
  更准确地说,他想以时间换空间,把这股巨大的应力压制在漫长的时间维度内,慢慢释放掉,而不是一下子集中爆炸,如同历史上的五胡十六国一般。
  这便是王氏想不明白的地方了。
  中原梁国男主,娶了草原女主为皇后,她还这么年轻漂亮,当你的妻子难道亏了么?
  鲜卑贵族被从天而降的富贵砸晕了,欣喜若狂,必然牢牢团结在他们夫妻身边,届时不敢杀的士族敢杀了,不敢度的田敢度了,有什么不好?
  这女人!
  邵勋收回思绪,看着渐渐走近的王氏母子。
  “亚父。”拓跋什翼犍躬身行了一礼。
  邵勋端坐不动,笑道:“什翼犍又长大了,将来必为雄武之主。”
  什翼犍面无表情,王氏则悄悄看了邵勋一眼,眼神似乎在说你没安好心。
  “坐吧。”邵勋指了指一旁的胡床,道。
  王氏母子遂坐。
  邵勋则站起身,踱着步子。
  窃窃私语声渐渐停了下来。
  “今年田地果园收成如何?”邵勋突然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回答。
  王氏眼色示意。
  很快,居于云中南境的长孙部大人、代国辅相长孙睿起身道:“五果花盛时遭霜,无子,恐难得几枚果实。”
  “以往如何防备的?”邵勋问道。
  “往往以恶草、生粪预于园中,彻夜却霜。”
  “为何不做?”
  “战事一来,兵荒马乱,人丁悉发,无从做起。穄田一般无二,都遭霜了。”
  邵勋唔了一声,道:“可惜了。”
  “何止穄田、果园遭霜。”羊真段繁叹道:“吾自平城向西,羊水、武周川、盐池一路看来,五月牧草抽穗孕蕾时遭霜打、践踏,枯萎打蔫者多矣。至六月,新出牧草十分稀疏、低矮,今年不知如何过冬。”
  邵勋听得频频点头,部大们听得愁容满面。
  都是实话,骗不了人的,今年果园农田收成不好,牧草长得也比较稀疏,入冬前后怕不是要因为争抢干草打起来。
  想到这里,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向邵勋。
  无论你讨厌他还是喜欢他,这一刻都不重要了,从他那里讨要粮食更为紧要。
  从中原千里迢迢运来的粟麦,他不可能再运回去,路途损耗就吃不消,必然会将其中的绝大部分留在代国。
  但问题是,粮食的分配权在谁手上?
  “你们都这般难了,漠北、河西的部落呢?”邵勋又问道。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更加难看。
  妈的,还有野狗过来抢食。关键这野狗还是一群群的,还很凶狠,为了活命,什么都敢干。
  “还用说么?”王丰冷笑道:“当年被猗迤征服的漠北、河西部落,必然会南下、东进。就是河南地的部落,想必也会蠢蠢欲动。这种事,二十年来哪天少了?”
  气候无常,寒冷无比,漠北那些凶狠好斗的部落当然会南下,他们名义上可还是拓跋臣属呢,即“拓跋十姓”、“联盟部落”之外的第三层:“四方诸部”。
  别的不说,纥豆陵部不就是漠北高车部落出身么?只不过南下年头长了,自称鲜卑罢了。
  河西那边更是杂胡大本营,鲜卑、匈奴一大堆,还有从西域迁来的高鼻深目之种,一批批东进,追逐更丰美的水草之地。
  西丁零翟鼠部就是典型,数万人东进,好家伙,从西域一竿子支到了河北中山郡。如此漫长的迁徙,搞不好出发前的小孩在抵达目的地时都长大了。
  “都不容易啊!”邵勋感慨道。
  众人不明所以,你娘的猫给老鼠哭丧,你是在笑话我们吧?
  王氏则白了他一眼。
  邵勋避开她的眼神。这女人啊,一旦受了宠,就会蹬鼻子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