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026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5 字数:3943
他们在黑矟军面前只能当辅兵,但在关中群豪手里却可当主力部队。
“都督。”黄头军第四营督军郑东策马而至,在高台下遇到了侯飞虎,说道:“诸部兵马吵吵嚷嚷,乌烟瘴气。方才我在城北观战,虚除氏统羌兵攻匈奴营垒,败退之后,其余诸营居然不救。从富平赶来的匈奴骑兵甚至大声嘲笑,鲜卑人更是骑马后退,担心被氐羌溃兵席卷。最后还是蒲洪部氐兵前出,击退了屠各部骑兵的追袭。”
“竟有此事?”侯飞虎一听就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这些时日,奉命而来的关中豪族、部大兵马不下十万,声势可谓浩大,但战斗力参差不齐,有的还算能打,有的则不堪一击,连唬人都谈不上。
其实这些还不算什么。
真正问题是郑东方才说的,友军溃败,其他人居然坐视,还他妈大声嘲笑!
这真是友军吗?
部队乱哄哄的,互不统属——说实话,便是梁王来了,也很难将这些成分复杂的部队拧成一股绳,这不是短时间内能办到的。
现在侯飞虎最担心的是某支部队败了,然后突然有人大喊“我军败了”,然后撒丫子跑路,带动一个方向的大溃退。
这种事并非不可能发生,想想都头大。
“随我去城北。”侯飞虎拧了拧紧锁的眉头,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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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准来到了城头,仔细观察着。
此时的长安城并不大,甚至洛阳都不够大。
如果不考虑城外那些乱七八糟的附郭建筑的话,长安城周也就二十余里,和洛阳一个级别,略小一些。
洛阳真正变大,还得到北魏年间,将城外建筑区全部用城墙圈起来,即修建外郭城。
长安变大则要到隋唐,城周达七八十里,但城墙非常低矮,只有五六米的样子,还非常薄,很容易被进攻方砸烂。
所以魏晋长安可以守,但隋唐长安没法守。
但再好守,也需要人。
赶来增援的诸部援军有两三万人,多屯于城外。
城内可战之军只有禁军残部,大约万人,而今全交给靳准指挥。
靳准很清楚靠这一万人守不住长安,于是又征发城内丁壮上城戍守,补充不足。甚至于,让一部分禁军摆脱守城,可以出城野战。
关中豪族、杂胡兵马已经次第汇集而来。
最先抵达的是屯于城东的部伍。
据报,侯飞虎的大营就立于霸上,而梁勋部一万多人被从霸上驱逐,到城东挖沟立栅,并利用旧建筑戍守。
汝南王刘咸率军攻了一下,发现他们其实没什么章法。
当年能被王师打败,尽数迁移至此,现在一样能击败他们。
城南没有动静。
赵固带着两万余兵列栅戍守,只小小攻了一次,被击退后便偃旗息鼓了。
数千来自卑移山的杂胡叛乱,与赵固合兵一处,邀其攻城,赵固拒绝,杂胡遂自独攻,为广平王刘岳击败。
城北的贼军非常多,众不下五万,但来源复杂,形不成合力。
虚除权渠遣兵来攻,为安定王刘策击退。
城西比城北还要复杂,聚集了大队杂胡。你一千、我两千,最大股便是卢水胡彭天护部万人,总计不到三万兵,再加上冯翊氐羌二万人,众四万余,至今还没发起进攻。
正因为此,城内官将居然起了一点期待,认为或许可以死中求活,迫退围城大军。
但靳准压根不敢这么想。
围城大军几近二十万,虽然互不统属,没有章法,但他们挖沟立寨,坚壁围困,就足以耗死长安了。
更何况,此番关中大乱,听闻京兆、北地、安定、扶风等郡还有更多的人马在四处劫掠。而今屠各精兵尽在长安,部落里青壮不多,真能抵御住作乱的胡汉贼子吗?
万一被他们击破,将诸部老弱妇孺皆押来长安城下,守军士气崩溃近在眼前。
靳准自家部落就往安定方向跑了,意图前往秦州,汇合秦州刺史、酒泉王石武所部,却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万一他们半途被擒,靳准也不知道有没有抵抗下去的勇气。
所以,他左思右想,觉得指挥围城的侯飞虎若有几分本事,但整顿部伍,不急着进攻,待把这种乱哄哄的局面稳定下来后,长安必然是守不下去的。
如此,便要考虑后路了。
靳准压根没有为屠各氏殉葬的想法,他只考虑自己以及自家的部落。
他相信与他一般想法的人不少。
尤其是蒋英(杜陵蒋氏)、游子远(金城游氏,居冯翊)、辛恕(陇西辛氏)、胡勋(安定胡氏)等汉官汉将,他们本来就是关西士族子弟,若邵勋没打进关中就罢了,他们可能还会为朝廷效力。但如今兵围长安,你觉得这些人会不会叛乱?
侯飞虎对乱糟糟的围城大军感到头大,靳准也对悲观的局面感到头大。
这仗,就是如此“奇特”。
第一百八十五章 吾今所遣斗兵,尽非我国人
靳准回到长安城中的时候,先巡视了一下军营。
他现在是车骑大将军,负责整个长安的城防,各部悉遵其号令。
但那只是说说而已,真有那么多人听话吗?
城内连侍卫带禁军,总共万人而已,今已全数混编在一起,分作五部。
四部轮戍城头,一部轮戍宫城。
分掌这些兵马的有刘汉宗室,有姻亲呼延氏,外人很难插手。
时至今日,只有右卫将军靳明统率的两千人可用,这还是因为天子极为宠爱皇后靳月华,连带着对靳氏也十分信任,不然根本没机会。
当然,城内堪用的还有自家部落兵数千人。
部落主力已经向西逃往秦州,但一部分精壮则被征发至长安。靳准利用手中职权,将其部署在城内,而不是放在城外与围城贼人消耗。
这部分人不下三千,关键时刻可收奇效。
靳准一边想着,一边默默巡视,很快来到了一处营地。
驻守此地的是征发自长安的豪门僮仆,一共两千人,战力一般,由始平太守辛恕统率。
快要入营时,远远听得辛恕在和人争辩,声音还挺大,在外面便可隐约听见——从这里也可以侧面看出,有些人对大汉确实没有太多敬畏之心了。
“当初我要在始平征兵坚守,天子不许,令我率兵赴援。我奉命了,可走到半路,天子又让我撤兵,我又奉命了,结果半途为鲜卑人击溃,三千儿郎只回去数百。”辛恕的声音满是怨气,靳准几乎可以想象,那唾沫星子都要喷到人脸上了。
“待我回到始平,郡城都让人占了,只能仓皇来长安,手中并无一兵一卒。”辛恕还在继续抱怨,只听他说道:“我对天子可谓忠矣,可围城数日以来,才给了我多少粮草?我杀几匹老马、弱马充饥,又怎么了?难不成吃人?”
“我看开城投降算了。城西在传梁公回来了,我等投他,他老人家必为我等西州士人做主,不比在这等死强?”
“小声点?我何惧之有?我对得起天子,天子对得起我么?拿三千儿郎当猴耍,到现在也只紧着他的屠各兵,对我等不闻不问。哼,此谓取死之道。”
“胡公乃朝廷重臣,不该劝下天子么?天子之方略并不难猜,无非是待围城之军自溃罢了,但此事哪有那么容易?侯飞虎打了二十年仗,行伍之事了然于胸,非那猝然掌兵的士家子,想赚他没那么容易。我看啊,围城大军还没溃,守城之军先溃了。”
“别说了,别说了……”另一个声音响起,听着像是光禄大夫胡勋的声音。
靳准听了片刻,不想再听了,于是悄然离开,连辛营也不巡了。
满面愁容之间,来到了城北右卫将军靳明部驻地。
靳明住在城楼内,但神色萎靡,靳准抵达时,人喝得醉醺醺的。
“兄长。”见得靳准入内,靳明也懒得起身,只打了声招呼。
靳准站在那里,冷冷看着这个从弟。
靳明抵受不住他的目光,稍稍坐正了身子,拱了拱手,道:“兄长可好?”
“看到你这副样子,不太好。”靳准冷哼一声,道。
“我什么样子?”靳明哂笑一声,道:“都要死的人了,活一天算一天,喝点酒、玩点女人又怎么了?”
话音刚落,城北响起了一阵动静,城上城下亦有人呼喊。
靳明坐在窗口,够着头看了一下,见围城大军正在拆毁城外的房屋。而为了拆得快一些,甚至不惜纵火,搞得浓烟滚滚。
浓烟之中,似乎还有喊杀声。
靳准也走了过来,看向城外,只见两千余骑正沿着宽阔笔直的驿道直冲而来,与汝南王帐下的呼延部骑兵展开了猛烈碰撞,一时间坠马者不知凡几。
双方骑士都未退却,而是奋力催动马匹,反复厮杀。
贼阵之中,一披头散发的老羌十分勇猛,身披崭新的明光铠,左冲右突,马槊或挑、或刺、或砸,利用娴熟的技巧迭次击落数人。
他身边的亲随也勇不可当,呼喝怪叫声中,奋力突进,很快就阻拦在其面前的呼延部骑军击溃。
“杀!”更多的披头散发的步军涌了上来,手持长枪、刀盾,追在匈奴溃骑之后,直冲营垒。
两侧亦有贼兵杀至。
他们胆子甚大,居然敢穿越烟雾缭绕的屋舍,将兜向两边的呼延部骑兵堵住,逼迫其向中间靠拢。
羌骑又发起了一次冲锋,狠狠楔入略有些混乱的呼延部骑兵丛中,将其拦腰截成两段。
氐羌步卒打不了硬仗,但在干这种顺风仗的时候士气如虹,只见他们快步追了上来,逮着乱跑乱窜的呼延骑兵就杀,直如砍瓜切菜一般,勇猛无比。
“冲锋的骑军是老羌姚弋仲部。”有些微醺的靳明努力睁大眼睛,说道:“后面跟上来的步卒应该是冯翊氐羌。自两侧包抄的乃是巴人,阵列而战的本事一般,但兵卒劲悍勇猛,不太畏死。唉,我看汝南王要撑不住了。数日来怕是死伤两千余人了,他总共才多少人?五六千罢了。”
“汝南王有没有要求入城?”靳准问道。
“今早提过一次,我没开城。”靳明说道。
靳准静静看了这个从弟一眼。
靳明被他看得有些发毛,酒也醒了一半,道:“兄长看我作甚?”
靳准半天没有回答,就在靳明欲言又止,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靳准突然展颜一笑,问道:“你想活吗?”
靳明先是一愣,继而若有所悟,然后仔仔细细看着从兄,半晌后认真回道:“想活。”
“想活就听我的。”靳准说道。
靳明心下大定,喜形于色,但还有些不确定,遂问道:“真能活?”
“能活。”靳准毫不犹豫地说道:“城外遍地兵马,其众近二十万,你若是梁王,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