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036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3111
  “上党之战,刘曜焚残躯于城楼,孤得锁钥之地。”
  “俄而数路并伐,扫荡左国,飞骑河东,苦战数月,终覆贼巢。”
  “比时孤立于宁朔宫楼阁之间,上视苍天,下俯黎民,顿悟天命之攸归。”
  此言一出,文化低的人茫然无知,靳准却悄悄看向邵勋。
  这是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明确要改朝换代吧?
  此人爱好与曹孟德略同,但性情迥异,有些话直接就说了,不遮遮掩掩。
  当然,他的赫赫战功摆在这里,别人也是服气的。
  “然而——”邵勋突然又来了一个转折。
  “暴水连年,灾疫不断,黎元丧亡,士庶哀嚎。”
  “时北有拓跋鲜卑侵攻,南有司马僭人袭扰。百姓衣食无着,士民惶恐无措。孤履冰临渊,战战兢兢。痛定思痛,益知迎难而上,向死而生。”
  “北伐平城,终获大胜。南却建邺,破其胆略。”
  “继而驱阴山之劲骑,统中夏之雄兵,郊原勇战,突入关中。所至之处,酋豪赢粮而影从,父老箪食而壶浆,遂执凶渠之首,就不战之功,以有今日。”
  “距孤来洛阳,二十又四年矣。”
  说罢,低头沉思,似在缅怀。
  场中一时间寂静了下来。
  有些人只知道梁王在关东崛起,却不知他如何崛起的,此时一听,顿感佩服。
  那时的场景,真是乱得可以。一不留神,至少北方大地会陷入无尽的攻伐之中。
  胡夏诸族,积怨甚深。
  宗王贵胄,争权夺利。
  方伯将吏,形同仇雠。
  士庶流民,攻伐不休。
  梁王横空出世,硬生生把这坠向深渊的天下给拉了回来,这是何等伟业?
  锦上添花,治世之臣可为也。
  力挽狂澜,非乱世真英雄不能为之。
  “一时有感,直抒胸臆,让诸君见笑了。”邵勋抬起头,微微一笑,回到了座上。
  靳月华再度斟酒,眼睛水汪汪的。
  此半真半假。
  她是匈奴人,与汉家女儿不太一样,更爱英雄。
  刘粲承父祖之基业,最后国破身死,非英雄也。
  梁王一介士息,艰难百战,奄有天下,乃真英雄。
  “来,满饮此杯。”邵勋端起酒碗,笑道。
  “满饮此杯。”众人纷纷迎合,一饮而尽。
  “大王威加四海,统御万方。”邵勋刚放下酒碗,就见得姚弋仲起身,大声道:“仆虽愚陋,亦知天命有归,神器有适,今可登天子之位,以安众心。”
  “是啊,大王。”蒲洪暗骂一声,第二个起身,道:“王不晋位,天下之人难以安心。”
  “大王……”一个接一个人起身,满脸激昂之色。
  “哎!过了,过了。”邵勋摆了摆手,道:“今召诸君前来,乃论功行赏,无余事。”
  “大王。”军谋掾张宾进言道:“臣知大王之志在于扫平四方,还致太平。然晋主暗弱,有何能统御万方?臣请大王勿要计较毁谤,舍弃私心,为苍生计,进皇帝位。如此,则士民欣然,夷夏俱安。”
  “唉,你们真是——”邵勋摇头失笑,道:“此事休要再提,喝酒。”
  宴会至深夜方才结束。
  散会之后,邵勋至建章殿休息,并遣人将靳月华送至后宫,全程以礼相待。
  靳准知道后,说不清楚自己内心的想法。
  他好像觉得梁王这个“天子”比刘粲强多了,于是,他决定找个机会,问问女儿。
  二十六日,邵勋又召集黑矟、银枪、义从及府兵将领,大宴一番,赏赐嫔妃、宫人、女乐、钱财、器物无数,并擢升了一些人的官职。
  也是在这一天,单良、虚除伊余、姚兰、金愚、梁阿广、蒲侯(蒲洪之弟)、彭思安(彭天护幼弟)、苟典(略阳氐人苟头氏,即前秦苟太后家族)等数十酋豪年轻子弟各率亲随部曲百人至数百不等,编成一军,约五千人,至邵勋帐下听令。
  邵勋早看出来了,关中胡人诸部的打法与后世明军有些类似,全他妈靠“家丁”猪突。
  老子这就收走你们五千“家丁”,给贵族子弟当官,给家丁发饷,并其家人一体拉回关东,慢慢炮制。
  当然,这些酋豪子弟也是愿意的。
  都什么时候了?梁王就快当天子了。
  此时给你机会,不把握住,这辈子就这样了,在山里瞎混到死。
  异日遇到从关东回返关西当官的少年玩伴,羞也不羞?好意思见人家么?
  有些事情,刘粲一个做法,邵勋一个做法。
  刘粲未必错,邵勋也未必对。
  一切都看时间来检验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靳氏三分
  太保潘滔即将返回平阳以及洛阳。
  黄头军第四营刚刚输送粮草、金帛至长安,正要返回,得到命令后稍事休整两日,准备带一批百姓东行。
  匈奴降军一万五千及其家人,总数超过七万,将被迁往关东为民,正好由他们押送。
  另有被清算的胡汉俘虏、伪官近二万户,一体贬为奴婢,总数超过十万——这个数字还在继续增加。
  这批人暂时屯于阿城一带,由姚弋仲部八千羌兵看管,过些时日再送走。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人将成为府兵部曲,分散于诸郡。
  二十八日,护匈奴中郎将靳准来到阿城,巡视了一番营地。
  彼时正值清晨,阿城内外,炊烟袅袅。
  城内早就塞满了人,城外也搭满了窝棚,一堆堆人挤在一起,拿着上头发下来的粟米,小心翼翼地煮着粥。
  这些人以屠各、呼延为主,外加部分晋人、杂胡。领头的基本都已经死了,死在战场上或政变之中。
  最近几天,靳准借着收捕降人的机会,又弄死了一批人,剩下的基本处于一盘散沙的状态。
  他们本来不必成为奴婢的,奈何梁王需要大量人口给府兵充当部曲,那么他们的命运就注定了。
  “靳准,汝来此作甚?”姚弋仲正巡营归来,高倨马上,执槊问道。
  他身后跟着数百骑,前面数十骑的马鞍下,挂着血淋淋的人头,这会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淌血,显然刚斩下不久。
  靳准又有些不悦了。
  这些匈奴部众是他提议贬为奴隶的,他也杀了不少刺头,但问题是姚老羌你怎么敢杀的?
  态度还很不客气,动不动“汝”,难道你不知道很多人喊他“靳公”或“明公”吗?
  “我来巡营,看看屠各、呼延等部如何。”靳准说道。
  “我已巡完,汝无需记挂。”姚弋仲说道:“再者,你觉得他们愿意看到你吗?”
  说罢,哈哈大笑,策马而走。
  数百骑紧随其后,消失在了清晨的薄雾中。
  靳准一甩衣袖,在随从亲兵的簇拥下,于营地外围转了起来。
  果然,姚弋仲说得没错,靳准最好不要来这里。
  入目所见,很多人对他怒目而视,甚至偷偷咒骂。
  靳准恍若未见、充耳不闻,只默默巡视着,直到日上三竿才离开。
  巡营途中,他甚至看到了一群新加入的俘虏。
  稍一打听,原来是镇西将军金正在新平、扶风一带击破的不肯降顺的氐羌杂胡。
  据俘虏所言,金正心狠手辣,不但打他们,连尚在劫掠的拓跋鲜卑一部都被他打了。
  靳准听了心下一惊,然后又有些茫然。
  金正与拓跋打就打了,按理来说应该无所谓谁输谁赢,他怎么突然就忧心起来了?
  离开阿城之后,他快马返回了长安,随后便请求入宫觐见。
  靳氏部落还在安定,有众三万多人。
  最近一些时日,靳准也联络了一些散居在各郡的匈奴氏族乃至小部落,得众二万余。
  这些都是将来要加入靳氏部落的,需得确定下他们的草场和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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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靳准入建章殿觐见时,恰逢一批关中士族出来。
  领头之人他认识,乃光禄大夫胡勋。
  胡勋见到他后,对众人告罪一声,让其先行离去,自己带着辛恕、蒋英、游子远、胡嵩四人过来打招呼。
  北地傅氏的傅纂朝靳准微微点头,离开了。
  他身边好像还跟着韦氏、杜氏之人,不过他们都没怎么看靳准,直接忽视了。
  “希贤于此等老夫耶?”胡勋笑道。
  “公何必戏言?我欲入见梁王。”靳准说道:“公等面带喜色而出,想必被委以重任了?”
  “关西之地,情势复杂,梁王欲长治久安,唯在‘得人’、‘用人’。”胡勋淡淡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