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048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3653
大晋朝目前也有军镇,都是邵勋搞出来的——
侍中羊曼在墙上挂起了地图,道:“河北有上白、陆泽、武强、易京等十余军镇,多为神龟年间所设,彼时乃权宜之计。今已裁撤三镇。”
“鲁口镇将苏丘拥兵不发,已被攻灭,其民划归郡县,鲁口罢镇。”
鲁口镇主要是乌桓人,后来吸纳了一部分匈奴残部以及汉民,鼎盛时拥有三四千户。
河北叛乱时,镇将苏丘与河北士族勾勾搭搭,不清不楚,虽未叛乱,但居心叵测。
最后被清算,苏氏一族杀的杀、贬为奴婢的贬为奴婢,其数千家镇民被分散到周边诸郡,编户齐民。
“怀荒镇将苏忠义兵败,部民死伤、逃散略尽,亦罢。”
“卢龙镇将段文鸯徙至旋鸿池,镇罢。”
怀荒镇将苏忠义是吃了败仗,损失惨重,最后没剩下多少人,其本部已迁至代国。
但怀荒、卢龙与鲁口不同,前者是边地,后者是腹地的水陆要冲。
鲁口镇可设可不设,但怀荒镇、卢龙镇多半是要重设的,但怎么个设法,却很讲究。
“大王之意,乃冀、兖、司、豫、徐、青六州尽量不设军镇,幽、并、雍、秦等地可设军镇。”
“先前军镇多为招抚所设,乃权宜之计,今宜罢遣。镇将愿迁徙者迁徙,不愿迁徙者须得逐步罢遣,编户齐民。”
“新设军镇多有必要,不宜裁并,可容后再议。”
说完,羊曼坐了回去。
邵勋站起身,扫了一眼众人,道:“可各抒己见。”
“大王,仆以为开国之后,再行此事为妙。”张宾建议道。
“孟孙何出此言?”邵勋问道。
“开国称制,便定下了君臣名分。”张宾说道:“如此,罢镇时其若反,则为乱臣贼子,易定也。”
邵勋唔了一声,旋又问道:“昔年赵郡有卢水胡一支三千余户,如今怎样了?”
众人看向大将军府右军司裴邵。
裴邵捋了捋胡须,一副云(装)淡(逼)风(欠)轻(揍)的模样,笑道:“去年德胜乡牛羊疫病,死伤无数。郡、县下发粟麦赈济,彼时自乡长沮渠崇以下乡佐、里正、保长数十人,皆至县中领取赈济粮。县令一一询问,诸里正问得最详,诸事无所不包,最后直接给里正下令,着其回去后便清淤沟渠,多辟田土,县中发放种子、农具。”
说完,他停顿了一下,笑而不语。
邵勋脸色不豫。
裴邵触碰到他的目光,尴尬地笑了笑,赶忙继续说道:“乡长沮渠崇并未阻止,诸里正、保长见得官府威仪,愈发轻视乡长,如此则渐渐归心矣。”
当年去北地、安定招募的卢水胡一共三四千户,多安置在赵郡中丘一带,征集编为一乡,曰德胜乡。
这其实是一个试点,即如何对不打散的部落编户齐民的试点。
首领沮渠崇为乡长,本人在义从军内任副督。
其下氏族头人为里正,部落勇士为保长,层层分划。
乡长之下有乡佐(朝廷指派)协助其处理乡中事务,至今已十余年。
邵勋去过一次德胜乡,当时还是“陈公”,当场发放赏赐时,自乡长以下齐齐拜倒于地,随行官员一一唱名。
这其实就是一次打样。
魏晋及以前,朝廷发放赏赐,一般也就给到部落首领,接下来由首领自行分配。
基本不插手部落内部事务,比如曹魏时分匈奴为五部,各部也就派一个官员监视,部落处于自治状态,这就没有编户齐民。
不编户齐民,同化的进程是非常缓慢的。
另者,不编户齐民也容易叛乱,因为民众皆为酋长私人,他们对外界一无所知,愚昧无比,酋长说什么就是什么。
酋长撒个谎,说朝廷要杀光我们,大家一起造反吧,大部分人还真就信了,不信的也被裹挟了。等真正造了反,就没有退路了,只能跟在酋长身后一条道走到黑。
沮渠崇这三千多户是被清查了户口的,虽然整体安置在一处,并未打散,但内部划分得很细,朝廷官员经常去刷存在感。
邵勋那次发放赏赐,让部落底层那些愚昧无知的牧人知道了他的存在。
官员一一唱名,领取赏赐,低到里正、保长,个个恭恭敬敬。
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了在他们心中树立朝廷的权威。
此番牛羊疫病,郡县赈灾,其实是一回事。
听闻现在还开始插手德胜乡刑狱之事,这是进一步强化朝廷权威了。
部落酋长第一次没顶住压力,退让之后,就意味着你的权威已经受损,权力受到了侵蚀。
时间久了后,下面的氏族头人会愈发重视朝廷的权威,会愈发认识到他们与酋长之间的隶属关系已不再是氏族头人——部落首领,而是里正——乡长,而后者是朝廷任命的。
如此一来,这个部落就慢慢趋于解体状态,同化进程会大大加速。
后汉、曹魏、司马晋只内迁部落就完事了,有事时用人家,没事时恨不得当人家不存在,眼不见为净。
这样靠自然同化,实在太慢了,甚至会被中断。
如此怠政,于是把一个大雷交到了邵勋手里,眼见着拖不下去,要爆炸了。
还好邵勋有南北朝、隋唐总结出来的同化手段,甚至于更进一步——人家很多有意无意的同化手段,并未上升到理论,邵勋则非常了解其本质,故不是机械地学习,能更有效率。
“德胜乡之事,似可推广至军镇。”在裴邵说完后,邵勋道:“镇将之下,有长史、司马等职官,以往皆由镇将上署,朝廷顺水推舟,核准授印。今可考察后再授官,让镇将以下诸官知晓不是什么事都可由镇将一言而决的。”
“今岁陆泽镇派四千骑出征,还算卖力。遴选几个有功之人,由大将军府、护夷长史府联合派员考功,授予职官,调走升迁,让那些贵人们知道不是只有镇将这一条路子可走。”
“武强镇打仗不是很卖力。呼延简不是想让他侄子当长史吗?不许。让诸酋豪知道镇将也不是什么事都办得成的,上头还有个朝廷呢。朝廷说不行,那就不行,朝廷说行,那才行。”
“这些事在开国前先做起,为开国后逐步裁撤内地军镇打好基础。”邵勋说道:“传令冀州、幽州、并州,监视河北诸军镇,一有变乱,立刻报来。能不杀人,尽量不要杀人,但若不服,敢反,那就不要留情,府兵正缺部曲呢。”
“是。”众人齐声应道。
当年为了快速收取冀州、幽州而行的权宜之计,现在要慢慢改变了。
这些胡汉镇将如果现在叛乱,朝廷应付起来却从容太多了,盖因匈奴已经被灭,无法再自并州东行,援应叛乱的镇将。
这叫过河拆桥吗?好像是,但也不全是。
梁王终究是厚道的。
你若听话,家族富贵不成问题,这条退路一直存在着。
苏恕延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虽然他的乌桓部落基本没了,但高官厚禄享受着,还有汴梁宅邸赐下,富贵无忧。
如何选择,全看镇将们自己了。
谈完这些,一直到正午时分,邵勋才离开了自宅,在亲兵的簇拥下,往宫城而去。
第二百零六章 高贵乡公冤气
入宫城的路上,邵勋还在思考改朝换代之前所需进行的各项准备工作。
现在在着手的其实都是较为简单,也是属下们喜闻乐见的事情,比如爵位、军制,因为这涉及到分好处。
真正难啃的硬骨头其实还在后边。
金根车不疾不徐,慢慢停在了昭阳殿前。
邵勋下车之后没有急着入内,而是在殿前踱了一圈。
当殿中将军那会,他也来过后宫,甚至抓过蛤蟆。
那时候看到后宫嫔妃,面上一副忠肝义胆,实则微微一硬,表示敬意。
太极殿擒司马乂时,他没敢多看羊献容,最后甚至跪拜在她脚下。
但现在羊献容——呃,还是不肯跪着。
邵勋也不敢站起来蹬,因为羊献容是真对他有几分感情,虽然这感情可能有点畸形。
回味一番当年旧事后,邵勋有点志得意满,遂举步向前。
“邵卿。”皇后梁兰璧站在殿前廊下,行了一礼。
“皇后是君,无需如此。”邵勋回了一礼,然后仔细打量皇后。
此举有些无礼,但他并不怎么在乎。
皇后年纪和他差不多。
男人这个年纪,依然生龙活虎,但女人就不一样了。
即便这些年养尊处优,皇后容颜依然逝去了一半以上,再不复当年娇美的模样了。
不过,我邵贼是这么肤浅的人吗?
我告诉你,你太看不起我了。
见过那么多美女,阈值早就高得不能再高,没什么能令他感到兴奋的了。
以貌取人是不存在的,盛装之下的梁皇后依然让他重新燃起了兴奋的感觉。
二十年风里来雨里去,吃过冰、卧过雪,被沙子糊得满头满脸。
三伏天热得头发晕,皮肤晒伤,还要坚持训练或奋力拼杀。
寒冬腊月手指头冻得跟胡萝卜一样,脸像被钝刀子割肉一样吹得生疼,却仍要大呼酣战,挥洒热血。
吃了这么多苦,获得无上威望,然后以此解开象征大晋威严的皇后礼服,品尝皇后柔软的娇躯,这是一种精神上的亵渎快感,比生理上的愉悦还要更让他舒服。
这就是邵贼的“境界”。
他轻咳了一下,道:“太安二年(303)三月,于伊水之畔首见皇后,不意竟过去二十多年了。”
梁兰璧听了,神色间有些怔忡。
“当年邵卿畅谈天下局势,彼时不信,而今却发现全中。”梁兰璧轻叹一声,脸色也变得忧郁了起来。
“哦?我都不记得当年说了什么了。”邵勋摇头失笑。
“当年文君也在……”梁兰璧脸色更不好了,竟然没了谈下去的兴致。
当年邵勋十六岁,她也十六岁。
邵勋只是个督伯,连官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