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075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3380
  张骏心下稍慰,遂问道:“我若尊奉建邺琅琊王,君会怎样?”
  “自愿追随明公。”杨宣毫不迟疑地说道。
  “弘农杨氏可有子弟在关东为官,或幕职,或郡守……”张骏道。
  “明公何不信我耶?”杨宣拍胸脯道:“我家徙居凉州几代人了,与他们素不相识。”
  “哈哈,无需如此。”张骏笑道:“若不信你,焉能以高昌付之?”
  说完,又叹道:“只不过,凉州似君这般忠勇之人,越来越少了。”
  杨宣一听,心中有数,知道他说的是北宫纯、氾袆、隗瑾三人。
  北宫纯直接就没回凉州,被梁王邵勋强留了下来。
  这招倒也不新鲜,当年曹操就喜欢强留诸侯入京使节,委以官职。何况北宫纯与梁王乃旧识,留他也说得过去。在双方没有正式撕破脸的情况下,凉州方面甚至不好强留其家眷。
  氾袆、隗瑾二人倒是没被留下,但他俩回来后,虽然较为谨慎,闭口不谈洛阳之事,但他俩还有很多随员呢,慢慢地消息就走漏了出去。
  有人当面询问,梁王是不是特别礼遇他们二人?氾袆、隗瑾二人没有否认。
  于是流言愈广,远近各县都将此事拿出来谈论,毕竟王子炙肉、梁王行酒之事实在太让人惊讶,太有传说度了。
  有些人提起此事时还很自豪,说梁王真的非常欣赏他们西州士人,百般礼遇,堪称美谈。如此胸襟,又有如此识人之明,堪为明主,怪不得能做出如此大事。
  朝廷使者抵达武威后,不过数日间,宾客盈门,络绎不绝。
  然后只用了半日时间,便编纂了一份名录,将凉州有名望之人都报了上去,然后挑选贤良,与其一起东行,返回洛阳。
  这种事,张骏无法阻止,因为其中包括了阴、索、韩、马、阎等凉州大族子弟。
  强行阻止的话,有可能会犯众怒——由此也可侧面看出凉州内部情况。
  杨宣家中没什么合适的人,故没有派子弟东行,但他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如今凉州内部的裂痕更深了,相互间本来就没有太多信任,现在则更少了。
  张骏很快在留守诸将的注视下走了。
  行至敦煌时,他下达命令:增兵枹罕,晋兴、西平二郡兵及枹罕护军一营悉归辛晏统带。
  讨伐赵贞胜利后,他会让府中将佐一起上疏,请封他为凉州牧,并第一时间发往洛阳。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试探。
  前番,天使至武威后,先训斥了张骏不奉贡赋之事,让凉州上下大为紧张。
  不过,很快又发下了凉州刺史的官服、印鉴,言语间似有安抚之意,且并没有把话说死,凉州牧并非没有可能。
  张骏有些迷惑,朝廷到底想怎样?
  在没有被逼到绝路上时,他没有胆子直接起兵对抗,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一番了。
  ******
  四方消息次第汇来。
  九月底,凉州奏疏一路加急送来,只花了大半个月。
  邵勋收到禀报时,正陪着花奴一起吃饭。
  看完后,只吩咐了一句:“先不要回复。”
  这傻鸟,开国后就收拾他。
  裴灵雁很快吃完了,然后领着女儿绵娘饮茶汤漱口。
  绵娘是邵勋的七女儿,生于神龟四年(320)十二月,算周岁只有六岁多,还比较顽皮,方才缠着邵勋玩了好一会,还说要“骑马”。
  一问,才知道是大姐符宝告诉她的,顿时让邵勋脸有些黑。
  遣退府中仆婢后,邵勋四下看了看,见没人,于是“屈辱地”趴在了地上,让女儿好一通折腾。
  不过他乐在其中就是了。
  “阿爷。”漱完口的绵娘又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
  裴灵雁端着一碗茶汤,置于桌上。
  邵勋三两口吃完,端起茶碗漱了漱口,然后坐在胡床上,看着母女二人。
  “看什么?”裴灵雁一边把女儿抱走哄着,一边看向邵勋,问道。
  “这一生,值了。”邵勋感慨道。
  少年慕艾时看上的女人,终于被他得手,还为他生了四个孩子(三子一女),可见喜爱的程度,地是一点没闲着。
  陪伴之中,女人时常注意他的心情,宽慰他、开解他,让他很是放松。
  他给其他女人情绪价值,裴灵雁则给他情绪价值,不一样的。
  他是土狗,就喜欢抱着主母入睡,哪怕四十七岁的她已经年老色衰,哪怕什么都不做。
  “韶华易逝,一晃二十余年,还有什么可看的?”安顿好女儿后,裴灵雁坐到了他身边,拿手摸了摸邵勋的脸,笑道:“四十不惑,你也是老奴了。”
  老奴并非奴仆之意,事实上是熟人、亲人之间的一种亲密称呼。
  比如《世说新语》中段子,温峤为姑姑物色女婿,最后自己上了,表妹见到时大笑:“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
  老奴,更多是“老家伙”的意思。
  “是啊,我也是老奴了。”邵勋说道:“儿女们都大了,连绵娘都七岁了。”
  “阿爷,女儿八岁了。”绵娘纠正道。
  邵勋愕然,又道:“那你说你三哥几岁了?”
  “三哥十六岁了。”绵娘说道:“他喜欢读书、抚琴、吹笛,还会胡人跳的舞,好看……”
  小女孩一时间也想不起更多了。
  裴灵雁将女儿抱起,道:“念柳五年前开始学匈奴语、鲜卑语、乌桓语、羯语,小有所得。前阵子去桑梓苑,我看他带的行李中,还有西域胡商的书信。”
  “那不是羯语。”邵勋说道:“恐是粟特文。”
  “粟特?可是典籍中所载之‘栗弋国’?”裴灵雁问道。
  “嗯,便是此国。”邵勋点了点头,道:“念柳通此文,倒让我颇为欣喜。凉州事务,或可帮衬于我。”
  说到这里,邵勋很是高兴,在房中走来走去。
  这么多儿子中,就三郎想到学外语,其他人都在搞啥呢。
  “念柳先前提的凉州方略如何?”见邵勋心情好,裴灵雁问道。
  “颇有可观之处。”邵勋说道:“十六岁能这样,出乎我意料。此为吾家麒麟儿,胸中有韬略。”
  裴灵雁听了也很高兴,不过很快便叹息道:“惜性子软了一些,过于眷恋爷娘、弟妹,杀伐之气不足。”
  听到这话,邵勋的脚步微微一顿。
  裴灵雁收回目光,轻轻抚摸女儿的脸,绵娘有点痒,咯咯笑着跳了下来,然后伸出手,道:“阿爷,抱我。”
  邵勋下意识伸出手,将女儿抱起,看着她可爱的面庞,神思不属。
  “开国之后,我第一个拿凉州开刀。”片刻之后,他说道:“届时念柳也在桑梓苑一年了——唔,到时再看吧。”
  第十九章 畅谈
  肃杀秋风之中,一众俘抵达了洛阳。
  其他人继续送往汴梁,编为役户,但石勒和他百余名亲信则被留了下来,羁押于京西的邵园之中。
  十月初五,邵勋在亲军簇拥下抵达邵园,提审石勒,其余人等则被大理卿邵璠带人提走,审判后枭首示众。
  说是提审,事实上大胡的待遇还是很好的。
  被解了镣铐,吃了饱饭,洗了澡,换了身新衣服,整个人精神了许多。
  邵勋到来时,他只略略抬了下眼皮,便又继续眯着眼睛,享受着暖意融融的阳光。
  “二十年来首见君。”邵勋满面笑容地坐在石勒对面,挥了挥手,让亲兵给两人倒茶。
  石勒这时候才正眼打量了下邵勋。
  一个志得意满的武夫!
  是的,就是武夫。
  武夫的味道是藏不住的,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即便他的打扮和士人别无二致,但那看人的眼神、说话的语气、脸上的神态、下意识的肢体动作以及性格脾气,瞬间就让他与那帮一辈子算计利益得失、策划阴谋诡计的人区分开来了。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截然不同。
  石勒在邵勋身上嗅到了同类的味道,于是他抬起了头,正视此人。
  “梁王不一般。”石勒说道。
  “大胡你亦不是寻常人啊。”邵勋说道:“二十余年矣,可曾后悔?”
  “事至此也,并无悔意。”石勒说道。
  “为何?”
  “昔年于武乡种地,然官府贪暴,掠卖诸胡为奴。又逢连年天灾,实在活不下去。彼时不反,早已是冢中枯骨。反了,纵最后落败,亦能多活二十年,岂不美哉?”
  “君所言甚是。”邵勋笑道:“我若是武乡一羯奴,也要揭竿而起,无他,实在活不下去。”
  石勒亦笑。
  两人起家方式不同,但殊途同归,其实都是反贼,不过一个在体制外造反,一个在体制内另起炉灶。
  结果证明,世家大族力量太大,体制外造反这条路走不通。
  什么齐万年、张昌、石冰、刘伯根、汲桑,通通被剿灭,各路流民帅纷纷被收编,没有一个能成功。
  石勒最后也只能投靠匈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刘渊也是体制内另起炉灶,只不过邵勋需要现起炉灶,而刘元海可以直接继承一套还算完备的炉灶。
  “与司马虓、苟晞相持于大河之时,如何?”邵勋问道。
  石勒先不答,饮了口茶。
  邵勋见状,吩咐亲兵端来几碟点心、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