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076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4108
石勒也不客气,拿起就吃,泰然自若,显然什么都放下了。
吃喝尽兴之后,石勒直接拿衣袖抹了把嘴,道:“那会部众战力很差,乱哄哄的。汲桑只知纵兵烧杀抢掠,提振士气,但与司马虓、苟晞的豫州兵对上时,还是颇感吃力,每每依靠骑兵击退晋兵,挽救危局。”
“彼时上党羯众、乌桓,冀州乌桓都被汲桑诱来,打到一半,发现无利可图,平原乌桓最先散去,然后是巨鹿、安平等地的乌桓散去,没了这些兵,最终被苟晞击败。”
“现在想想,恍然一梦。苟晞之兵强吗?”石勒摇头失笑:“一塌糊涂。只不过彼时我部亦初出茅庐,不甚堪战,打来打去,双方都错漏百出。苟晞犯的错少,最后赢了,如此而已。”
邵勋唔了一声,道:“此真知灼见也。野马冈之时如何?”
石勒看了邵勋一眼,良久后才道:“只恨各部骑军多临时召集,一见不对,便保存实力,纷纷走避。若肯勠力死战,即便最终仍然失败,却未必有这么惨。”
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道:“我头一次在一处地方聚集如此多的大军,自觉比起之前强盛许多,以前常犯的毛病改了不少,军容大整,战力大增,便想着碰上一碰。”
“你比我会练兵、会带兵,仿佛生而知之。更会鼓舞士气、抓战机,仿佛将门世家出身,我输得不冤。”
“大胡真是清醒人啊。”邵勋抚掌大笑,招呼他吃冬枣。
野马冈之战时石勒部的战斗力,比起汲桑那会肯定强了不少,流寇习气逐渐清除,正规军的气息愈发浓厚,就在这蜕变的前夜,一战被打断脊梁骨。
当时石勒在诸胡中的号召力也正处于上升阶段,至少能召来两三万骑兵了,但未必愿意为他死战,部大们的说走就走,自由度较高。
但若让他打赢野马冈之战,威望大增之下,对诸部的影响力就会增强,甚至能引诱一大批胡人在河北定居,实际控制。
这样一来,像野马冈之战时一旦局势不利,就闻风而遁的情况会大大减少,乃至不可能出现。
军队、政权建设是一个长期的系统化工程,非一朝一夕之功,中间还充满了变数,石勒只能感慨自己时运不佳了。
“当年附你之诸胡,今多附我,汝有何话?”邵勋又问道。
“你是晋人,我是羯人,你能做的事,我不能做。”石勒说道。
“为何?”
“我以小族凌大国,河北父老尽皆疑惧,缓急之间,无法归心。”石勒叹道:“若不厚遇诸胡,则两头不讨好。但如此一来,河北父老愈发离心。若能给我二十年时光,或能缓缓图之,然大争之世,哪来这般轻巧?”
“君虽出身低微,终究是晋人,又有晋廷官职在身,大河两岸之豪族天然亲近汝,却省了太多事了。”
“我败之后,诸胡丧胆,心气低落,所求不过温饱罢了。君亦是有气魄、雅量之人,胡汉一视同仁,诸胡不附何待?等死么?”
“大胡你这二十年,也不简单啊,见识多了不少。”邵勋笑道:“今北地悉平,唯西凉未下,以你观之,比起汉末曹孟德如何?”
“昔年在邺中听人讲史,知曹孟德之事。他开始可没你这么会打仗,但家世比你好,名望比你大。”石勒说道:“回乡之后,顷刻间募齐五千兵马,又有诸曹、夏侯为臂助,汝家远不及也。”
“汝只能依附豪族,狐媚妇人,得养数千兵。曹孟德全军覆没之后,还能去丹阳募兵,一次不行两次,你若全军覆没,再无起势可能。说起来你确实比曹孟德厉害,但你家不如曹家。说不定,再过十来年你这邵梁王朝二世而亡,届时幽壤之下,你我相会,可要让我看笑话了。”
周围亲兵们听了,怒目而视。
邵勋听了,却笑得乐不可支。
他以为石勒完全放下了,无悲无喜,听到这里,发现他心中终究还是有着恨意。
“我本东海士息。若在太平年间,则为奴为婢,断无出头之日,四十岁便苍老不堪,百病缠身,五十岁时蒲席一卷,委于山岗,无人知我,无人懂我,无人念我。”
“若烽火四起,要么被司马楙、司马越征发,辗转于沟壑之间,一通乱箭、一盆沸水、一缸金汁,都能让我凄惨哀嚎,死无葬身之地。”
“今我虎踞河南,四方豪杰之士为我驱使,世代簪缨之族为我所用,远邦异域之君长,纷纷来朝,天下绝色之美人,竞相侍奉。如此,岂非大赚?”
“人生数十春秋,不过一梦耳,大胡如何看不开?”
“况我志向,非汝所知。大胡——该上路了。”
石勒听得此言,手微微一顿,不过很快镇定了下来,继续抓起茶碗,旁若无人地饮了起来。
茶水饮尽之后,亲军督黄正端来一个酒壶,为石勒倒了一杯酒。
酒色泽微黄,仿如黄金,其中还有一些悬浮物,故称“金屑酒”。
所谓“金屑”,并非真的黄金,只是看起来像而已。
其实这是道士炼丹的产物,邵勋怀疑其中的悬浊物是一种砷化金属,故自曹魏以来就以此物赐死大臣、妃嫔。
“汝子弘,居于洛阳,终日读书,无人加害,汝勿虑也。”邵勋看着石勒,说道。
石勒沉默许久,感慨道:“梁王雅量,无人可及。”
邵勋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石勒看着桌上的金屑酒,手微微有些颤抖。
黄正按刀立于一旁,也不催促,只静静等待。
石勒的手碰到酒杯时,奇迹般地稳了下来。
片刻之后,他闭上双眼,抓起酒杯,一饮而尽。
邵勋回到洛阳大将军府时,便得到了石勒已死的消息。
这个时候,西边又有消息传来。
金正总督各路大军攻打杨难敌兄弟,杨坚头前番负伤遁回,据城而守,两月之后,伤势恶化而死,余众奔窜武都,阴平克复。
杨难敌利用地势在武都顽抗,大军难以攻克。因山势艰险,粮馈不继,加之天气转寒,诸部都不想再打了,金正最终下令撤军。
临行之前,大肆掳掠,得三千户氐羌民人,强迁而走。针对仇池氐羌的第二次战争结束。
王师撤退之后,杨难敌无力追击,只遣使至长安,请求归附。
邵勋看完之后,给金正下令:召杨难敌入朝,若愿来,则给官;若不愿,则开国后继续征讨,打到他们彻底败亡为止。
西边如此,南边的战事也结束了。
乐凯得朝廷大军相助,野战击败了陶侃部前锋,然后围攻襄阳,破其外围卫城三座。
但终究没能拿下,最后无奈撤军。
陶侃派兵追击,为质子军击退,斩首千余,大军安然回返。
汝南的氐羌也被义从军、银枪左营、中营以及自枋头南下的氐兵击破,邵勋顺势下令将部落贵人尽皆斩首,余众编户齐民。
开国前夕,各地的烽烟陆陆续续停止了,仿佛都在等待什么似的。
十月初八,大群官员出太极殿,至大将军府,宣读晋帝颁发的第四份禅位诏书。
第二十章 勉为其难
“……梁王以英武睿敏定策天下,以仁德厚泽抚定万民,功盖千秋,泽被万世……神器有适,归于有德。朕敬以天下传禅圣君,退居藩国……”
冗长的禅位诏书读完后,邵勋站了起来。
一瞬间,所有目光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你们啊——”邵勋戏精附体,摇头苦笑道:“我终是晋臣,若顺势进位,天下人如何看我?”
“天下黎元盼大王之登基,犹如禾苗之盼甘霖。”大将军府右军司裴邵大声道,说完,跪拜于地,泣道:“王不进位,奈苍生何!”
准确地说,应该叫裴郃了,他自己改的名字。
“邵”字其实无需避讳,但人家就是改了,可见其心性。而有此举,这会演戏如此用力也就很正常了。
“道期,速速请起。”邵勋一见,立刻上前搀扶。
“大王定鼎天下,以安士民,何人不承大王之情?”裴郃还没起来,那边羊忱又拜倒于地,苦劝道:“些许毁谤,乃不识天命之人胡乱呓语,大王何必计较?臣请大王进位大宝。”
“羊公,你怎么也这样?”将裴郃搀扶而起后,邵勋又去扶羊忱,口中埋怨道:“公欲陷我于不忠不义乎?”
“吾闻大王有三志。”只听“扑通”一声,督护糜直拜倒于地,朗声道:“时至此也,大王便当与时俱进,以梁代晋,昭告天下。”
“你——”邵勋停了下来,脸上一副被你们害死了的纠结表情。
“大王若不进位,四方豪杰之士尽皆失望。百年之后,或要再度攻杀,黎元死者以百万计。”参军裴湛拜倒于地,道:“大王宅心仁厚,可忍见得如此惨状?臣请大王舍弃私心,为万民计,进皇帝位。”
“臣请大王舍弃私心,为万民计,进皇帝位。”裴湛之后,群臣陆陆续续拜倒,齐声高呼。
有那身弱之人,声嘶力竭,差点上气不接下气,昏倒于地。
有那年老之人,泪流满面,连连恳请。
还有那年轻之人,头磕得“嘭嘭”响,隐现血迹。
其情其景,让人动容。
千言万语汇作两个字:忠诚!
邵勋则仿佛被那句“舍弃私心”、“为万民计”打动了,站在那里久久不语。
良久之后,他才叹了口气,道:“诸公所言不无道理。为了天下百姓不再遭遇乱兵、胡虏,我又何计毁伤。不知者谓我贪恋大宝,知者谓我心忧天下。”
“也罢!”他跺了跺脚,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是非曲直,自有后世苍生评述。”
说到最后,面现愧色,更有些许抱怨:“唉,朕……这真是被你们害苦了。”
叹完气,将“忠臣”们一一扶起,道:“卿等可速速筹备典礼。登基之前,孤出城居于潘园避嫌,静待诸般事体筹备完毕。”
“遵命。”群臣纷纷高呼,面现欣慰之色。
从去年此时到今年,正好一年时间,这速度不慢了,主要是有个梁国存在,提前办好了很多事情,令这段交接时间快了许多。
汉末曹孟德若愿禅让登基,也慢不了,但曹丕就要比他慢,还要让渡诸般好处。
司马氏有晋国过渡,慢不到哪去,但人家要付出的代价,较曹丕尤甚,一口气分封数百国,恍如一夜之间回到春秋。
亲手打的天下和窃取得来的天下,终究不同。
大晋朝二十一州,即将改换新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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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禅让之后,邵勋的动作很快,当天就搬离了宫城,至城东潘园居住。
十月十五,邵勋坐在卧房之中,看着侍女们举在手里的衮冕,仔细打量。
第一套是登基、祭告时用的大裘冕,主打一个“质朴”,上面没几个图案,非常“素”,毕竟先秦时就流传下来的仪礼。
“夫君,试一试。”庾文君挥了挥手,两名侍女一左一右,走了过来。
邵勋张开手,任侍女为其穿戴。
大裘冕较为沉重,长至脚背,冬天穿着还行,夏天就是遭罪了。
庾文君退后两步,仔细看着,片刻之后,小月牙又再度浮现。
邵勋见了,居然有些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