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096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3217
“自小通读。”
“带过兵吗?”
“带过自家庄客操练?”
“多少人?”
“千余人。”
庾亮叹了口气。只有带兵一千的经验,还没上阵打过仗。
说难听点,他在广成泽当“典狱长”的时候,最多时都指挥过几千人,更别说他去徐州之后,组织过更大规模的战争——胜负结果先不论,至少庾亮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战争经验算得上丰富。
“可曾研习过今上历次大战。”庾亮问道。
“有所耳闻。”
“可知河阳筑城之战?”
“略知一二。”
“此战换你来打,怎么打?”
“持重而行,能胜则打,不能胜则保全实力为上。”桓温沉吟片刻,说道。
“那要打到什么时候?”庾亮忍不住问道。
“明公难道不知此仗精髓在于提振威望?”桓温不服,少年意气上来,侃侃而谈:“打赢了自无二话。若战败,则威望大损,异日行禅代之事,恐有为难之处。”
庾亮听了有些失望,道:“我固非良将,但总觉得你缺少一种气度。”
桓温疑惑地看过去。
“说不清。”庾亮摇头道:“遮马堤之战那个雷雨夜,天子亲率精兵渡河北上,喊出‘拔匈奴之地,置之中华’,这种事我觉得你做不到。你想得太多,便会患得患失,反而不容易打赢。”
“气度……”桓温仔细咀嚼着这个词。
他才十七岁,纵熟读兵书,却也难以理解这两个字。
见桓温还能听得进去,庾亮笑了,说道:“当大将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元子,不如你去度田吧,陛下对此大为光火,一大批人要丢官去职,你到田曹领个小官,度一县之田,倒也不是不能安排。”
“仆还是想从军,望明公成全。”桓温坚持道。
“罢了,不勉强你。”庾亮叹了口气,道:“我写一封信,你带去秦州,面见温泰真,请他安排吧。天子要西巡了,或有机会。”
“可是要攻伐凉州?”桓温问道。
“或许还有杨难敌。”庾亮说道:“也别问东问西了,你才十七岁,要学的多着呢。”
庾亮想起了自己十七岁时被天子“支配”、“捶打”的恐惧,当时觉得苦,现在只会会心一笑。
他和天子的情分,哪是外人能理解的?我闯再大的祸,天子都会原谅我……
又说了一会话后,桓温被带到农庄歇宿。
庾亮则看向几个兄弟,问道:“桓茂伦之子,如何?”
“才十七岁,哪看得出来。”庾怿摇头道:“此人有招揽的必要么?”
“故人之子,照拂一下罢了。”庾亮说道。
他确实没对桓温多重视,只不过看在桓彝的面子上,抽出时间亲自见个面,考较、指点一番罢了。
“兄长,桓元子还是可以一用的。”庾冰说道:“今汝颍士人,文臣多而武将少。桓元子出身经学世家,才学自然是不差的,又愿意当兵家子,颇为少见。若将来立了战功,还可转文臣,为兄长臂助。”
“那还不如让他投奔秦王府,当个小吏。”庾条说道。
“他来晚了,没合适的官位了。”庾翼道:“若有了战功,再转秦王府,或许更妥当。秦王食邑在扶风,需得有人帮他收取租赋。当地胡人众多,不容易啊。”
庾亮突然站起身,有些烦躁。
虽然说出去有点不孝,但他被困在这个小草庐内,自觉非常憋屈。
别人都在大展拳脚,他只能在一旁看着,久而久之,真不是什么好事。
还要一年多才能“出狱”!急。
如果不是怕人非议,他这会都想请求起复了,唉。
“天子何日起行?”他看向庾怿,问道。
庾怿负责对外联络——当然是私下里——与朝中很多人有接触,此时回道:“也就半月之内了。”
“这么快?”
“上郡、冯翊又有叛乱。”庾怿说道:“侯飞虎已率义从、落雁二军过蒲津关了,为此事,天子决意提前西巡。”
“巡”的核心是宣示天威,其中自然包括镇压叛乱。
“何人留守洛阳?”
“应是陈有根了。”
“张硕呢?”
“这便是奇怪之处了。”庾怿说道:“张硕竟然率军南下了。”
庾亮一怔。
他感觉自己被封锁消息了,肯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说不得,便是去年年底朝中重臣商议拉拢祖约之事了。
想到这里,庾亮便有些怅然,都忘掉我了吗?
“我要写封信,二弟,你遣人送至秦王府。”庾亮坐了回去,不甘心地说道。
“写什么?”庾怿下意识问道。
“此番西巡,陛下或至扶风,大军威压之下,可从速清丈食邑田亩、户口。”庾亮说道:“这事若能办好,好处享用不尽。”
第三十七章 西巡
野王城外,春播早已完毕。
彭陵带着五百兵,来到了沁水西岸的邸阁旁,监督役徒领取资粮。
河对岸是平坦的草地,此时已长出点点嫩芽,让人看得赏心悦目。
草地再过去则是大片农田,麦苗长势良好,似乎预示着今岁是个大稔之年——即便运气稍差,也是个平年。
太守陆荣、郡丞韦謏(xiǎo)二人站在草场、农田的交界处,指指点点。
陆荣是天子门生,早年从军,后转文,从一县佐吏干起,及至河内太守,为天子守着这个夹在洛阳、上党之间的锁钥之地。
韦謏的底细也被大家知晓了。
他是刘汉黄门侍郎,入本朝连降好几级,还被调离了长安,到野王担任河内郡丞。
不过彭陵还是很承他情的。盖因韦謏在野王开了家私学,由其子侄教授文学,彭陵二子就在这间私学内读书。
这样一种情况下,他不好意思再骂韦謏。
东方天际边,隐隐约约有座庄园。
庄园内开出了一支队伍,看人数在五百上下,清一色的壮丁,赶着牛马大车,甚至还有驴骡等驮兽,浩浩荡荡,渡河西进、南下。
待行至渡口附近时,领头一人下马,拜伏于地。
彭陵擦了擦眼睛,仔细一看,原来是张家的张安。
这个张家在大晋朝那会还算有名,河内平皋人,后迁至野王。
族中出了个张春华,嫁给司马懿为妻,司马炎开国后被追封为皇后。
当然,听闻在后汉年间家世更不得了,连续出了司徒、太尉,二世三公。
既是同乡,又是豪门,河内张氏与司马氏联姻就很正常了。
不过,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张氏在大晋朝六十年“太平盛世”逐步走衰,还不如汉末那会呢。
及至晋末,河内被王弥、石勒、刘雅等人轮番占据,张氏虽勉力自保,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大梁开国后,张家只有一两个子弟在外郡当个县级佐官,哪天重录谱牒,河内张氏可能沦落为寒门——这坠落的速度有点快。
太守陆荣似乎没什么耐心,略略说了几句话后,便挥手让此人离开。
韦謏亦袖手立于一侧,没说话,只笑吟吟地看着张安。
司马懿秉政那会,韦氏能这样对待张氏吗?显然不能。
但现在可以了。
张安也不着恼,牵着马登船渡河,很快来到了西岸,见得邸阁这边的动静,想了想又凑过来,大笑道:“竟然是彭官人,听闻你升幢主了,可喜可贺。”
新朝建立后,禁军也捞到了很多好处。
比如督伯、幢主都有官品了,前者是从九品,后者是正九品,这是魏晋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也就是说,彭陵现在是官人了,而张安这个张春华的族人后裔则不是。
如果不考虑底蕴、名气、财富、部曲的话,彭陵和张安现在门当户对,让人笑掉大牙。
当然,实际生活中,又怎么可能不考虑这些因素呢?
一个家族的经营,不是一两代人就能成功的。即便河内张氏穷到饥一顿饱一顿,而彭陵升任六七品官,让别的家族选择联姻,也只会选穷困潦倒的张氏,而不是暴发户彭氏。
不过彭陵也不在乎就是了。
他没有太多的想法,见着张安时,只道:“别耽搁了,速速南下听令,天子不日西行,若失期了,你家这坞堡就得拆了。”
张安闻言,面色一变,不过很快又恢复正常,笑道:“彭幢主说得是,这就告辞。”
说罢,退回到了渡口边,等待自家坞堡民们把车马、役畜一一渡过河来。
野王城郊这一片,乡村错落有致,绵延出去很远。
张安静静看着,心情复杂难言。
这都是黑矟左营将士家人集中居住的地方,每家分个五十亩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们的丈夫、兄弟、儿子则在野王当兵,拱卫洛阳北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