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098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3294
  三月初五,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洛水河谷西进,绵延十余里。
  至云中坞时,停留一日。
  邵勋拾级而上,边走边看。
  “这台阶是一点点开辟出来的。”邵勋指着脚下铺满青砖的台阶,说道:“当年还没铺砖,一遇雨天,湿滑难行。”
  说完,他伸出右手,将裴灵雁拉了上来。
  她左右看了看。
  坞堡处在半山腰上,十分险峻。
  山上层峦叠嶂,云雾出其间,洛水自东侧流过,宛如一条玉带,又似天然的护城河,将坞堡紧紧护住。
  山下则是绵延到很远之处的农田。
  河谷狭窄,每一寸土地都被利用起来了。
  向阳的山坡上,栽满了瓜果菜蔬。
  起伏不定的丘陵上,果园随处可见。
  牛羊马儿走在干枯的河道之上,默默啃食着河心最湿润处长出的鲜嫩牧草。
  再看看脚下,青砖缝隙之中,青草破土而出,虽被人反复踩踏,亦顽强不屈。
  台阶两侧修建了栏杆,木色深沉,光滑无比,显然已有不少年头了。
  “当年你就靠这些坞堡,一点点起势。”裴灵雁看了有些感慨。
  “还有你给我的钱。”邵勋低声说道:“你拿嫁妆给我建坞堡,这事我到死都不会忘记。”
  裴灵雁眼波流转,道:“不是谁拿了钱都能有今日这番伟业的。”
  邵勋哈哈一笑,拉着女人的手登上山腰,来到了云中坞前的广场上。
  亲军布满了坞堡内外,以云中尉为首的十余人恭敬地等待着。
  邵勋只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客气地说了几句话后,便来到了他曾经短暂居住过的小院落。
  时至今日,云中、金门、檀山三坞依然保留着他的居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他的“龙兴之地”。
  小院内的陈设仍在,突出一个粗犷、简陋,与洛阳宫中的没法比,但邵勋看了却十分亲切。
  在院中站了没多久,随驾的官员、嫔妃、皇子们都跟了过来。
  院外有人够头够脑,瞪大眼睛看着。
  邵勋之所以没和他们多说话,主要原因是这里的人已经换过不止一遍了,当年认识的、有印象的几乎都去了其他地方。
  就连那位叫张钦的云中尉,也不知道是几期的武学生,与他们只有名义上的师生关系,不像前几期亲自上课教导的那帮人亲切。
  云中坞变了,他也变了。
  当年的他,孤身一人,手下就六百银枪兵,在乱世中挣扎求存。
  如今的他,身边簇拥着高官大将,跟着衣着华丽的妃子,还有几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好大儿。
  一切都变了。
  之所以在此停留,终究还是心底那一丝怀念在悸动。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邵勋拍了拍当年亲手栽下的樱桃树,有些感慨。
  虎头在一旁看了想笑。父亲老了,尽伤春悲秋。
  不过这坞堡倒有点意思,看起来好难攻打啊。
  趁着父亲感慨的时候,他四处乱转着,亲兵们也不敢拦他。
  虎头走着走着,来到了小院的卧房内,待看到只有前后各一个不大的窗户时,顿时啧啧有声,道:“父亲当年被人打成什么样啊,要把坞堡修得这么易守难攻。”
  或许是他太“孝”了,看窗户时一不小心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一块砖被翻了出来。
  这砖好像一开始就没铺好,或者被人抠出来过,导致不如其他地方的砖块严丝合缝。
  虎头拿起一看,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但这个秘密他兜不住,很可能会迎来如山父爱,正准备放回去时,邵勋已带着一行人走了进来。
  看到虎头拿着砖,一脸手足无措的模样时,邵勋脸黑了。
  此番西巡,他可是带了不少嫔妃,除了皇后庾文君不能随驾外,三夫人都跟过来了,九嫔、美人、才人中亦有多人跟随。
  倒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脸上有点挂不住。
  虎头讪讪一笑,将砖块放回原位,用脚踩实。
  梁奴跟在邵勋身后,疑惑地看了一眼虎头,又看了看他脚下的砖块。
  虎头悄悄往外溜,经过梁奴身边时,低声说了句:“别看了。”
  “砖有何奇特之处?”梁奴看了眼父亲,见他已经在怀念屋中陈设时,悄悄溜了出来,问道。
  “有字。”虎头说道。
  “什么字?”
  “父亲的兵法。”虎头坏笑道。
  梁奴看向他,满脸问号,一块砖能刻几个字?还兵法?那他得去学习学习。
  “梁奴,你太方正了,这门兵法学不会的。”虎头又道:“不如学学别的。”
  梁奴收回目光,道:“今日来此,确实学了不少。”
  虎头张大了嘴巴。
  “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梁奴说道。
  虎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一座破坞堡你都能看出这么多东西?
  “阿爷不走新安道,但走宜阳,定有深意。”梁奴看了虎头一眼,说道。
  虎头无语,道:“其实没什么深意。”
  梁奴不信。
  虎头不敢多说,只道:“你以后就知道了。”
  而就在兄弟俩说话间,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片刻之后,信使急匆匆而至,递上了一份来自南方的急报:司马睿正式称帝,改元“太兴”。
  第三十九章 老人
  云中坞以西的金门坞,倒还有一些老人。
  金门尉钟球带着几个二十多年前的坞堡民、伤残武人,在晒场上坐着,与天子闲谈。
  老人们一开始都很拘谨,但在喝了两碗酒,聊了几句当年之事后,慢慢放开了。
  金门尉钟球是七年前来投靠的。
  他是当年在辟雍战死的东海人钟獾儿的侄子,于是排除万难,向人借了钱,全家搭乘运输漕粮的船只,抵达了洛阳,然后便进了汴梁武学,出来后担任金门尉。
  云中、金门、檀山、甘城、禹山、白超、硖石、桃林八坞现有近一万七千家百姓,名义上已经划归少府,所有百姓都是“园户”,但实际管理坞堡的都是武学生,诸堡尉皆从九品。
  钟球原名钟驴球,粗俗无比,读书之后改名,去掉“驴”字,单名球,一下子高大文雅了起来。
  他也很聪明,知道天子想看什么、听什么、聊什么,
  这会就说道:“陛下当年在金门三坞创制的堆肥之法,似已为整个河南学去,一亩地能多收数斗粮食。”
  邵勋看向远处的农田。
  印象中当年低于河岸,现在差不多已经齐平了。
  集粪后混以河底淤泥,搅拌、堆放,再在粮食收获后撒入田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竟然出现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只不过,和两年三熟制一样,堆肥之法推广起来也不是那么顺利。
  农民既渴望粮食增产,又极度保守,事情没那么容易的。
  好在豫州、兖州、司州西半部分基本都推广了,正在向东部缓慢传播。
  并州因为去了大量府兵,新农业技术的推广甚至比河南部分地区还快。
  真算下来,也就青州、徐州、冀州、幽州比较缓慢了,小麦种植比例低、会堆肥的人少,农业生产相对较为落后。
  “尔等过得如何?”邵勋看向几位老人,问道。
  说完,又加了句:“当年一起厮杀过,无需遮遮掩掩,说实话。”
  “陛下。”良久之后,终于有人说了,道:“当年跟着陛下挺进洛阳,受重伤后就回金门坞了。托陛下的福,今有妻子儿孙。老妻大疫那年死了,两个儿子去了洛阳,都成家立业了,一女嫁到了檀山坞,唯幼子和我仍留在金门坞。”
  “金门坞地少了一些,胜在收成高,山上也能放点牛羊,日子倒不差。”
  “人日那天,二子带着家人自洛阳回返,全家人聚在一起。都说一日不杀鸡,二日不杀狗,三日不杀猪,四日不杀羊……我家全杀哩。没办法,借了左邻右舍的屋宅,就给人家送点酒肉。全家人在此住了四十余日,孙辈绕膝之时,老朽想起当年一起拼杀的袍泽,嚎啕大哭。”
  “陛下,不容易啊。”老人抹了把眼泪,道:“老朽是并州人,这辈子打算就葬在金门坞了,和一干老兄弟们作伴。谁先走就送他一程,晚走的让儿孙送。有我等在,宜阳就是陛下的宜阳。老朽一直和儿孙说的,当年逃难到洛京,衣食无着,若无陛下收留,就没你们了。”
  说完,众皆心有戚戚焉。
  邵勋感慨道:“有你们在,朕有何忧?”
  洛阳周边都是基本盘,这种情形,就是睡觉都觉得安稳。
  “年前赐下的礼品,收到了么?”邵勋问道。
  “收了。”
  “有多少?”
  “三斛粟麦、两匹绢、一贯钱。”
  “别人也收到了这么多吗?”
  “是,晒场上当众发的。堡里那些后生郎都羡慕着呢,说为陛下拼杀真是值。我们都笑了,便是缺胳膊少腿,陛下仍记得我们哩。”
  “金门尉如何?”邵勋指了指钟球,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