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107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4132
秃发树机能叛乱前,乞伏部不如秃发部。
秃发树机能之乱被平定后,乞伏部已经超越了他们。
该部在陇西郡西部、晋兴郡一带放牧,分布较广,本身也比较松散,名义上接受枹罕护军辛晏的管理。
此番攻伐武威张氏,乞伏部也接到了命令,只不过召集人手需要时间,于是晚了旬日才出发。
秃发推斤看到这些人后,心下一紧。
同为鲜卑,他能不知道乞伏氏的想法?晋兴郡是比较差的,汉人都没几个,乞伏部要么东进陇西,然后往天水方向挤,要么干脆北上金城,向武威方向靠。
说白了,他俩是竞争对手。
今窦涛已死,部众四散而逃,河会城交给谁是个问题。
秃发推斤冷哼一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他要去面见大晋朝的官员了,没功夫搭理乞伏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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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五,温峤抵达河会城后的第二天,金正就来了。
南路统帅一来,按理说温峤就该回去了,但他还不能走,得忍着牙痛继续干着。
金正负责军事仗,他负责政治仗,如此而已。
不过,有时候他也会为金正提供一点建议。
“清塞城守军本在观望,辛宣一败,此千人遂附董广。”温峤指着案几上的地图,说道:“辛晏率部北上,又败,死伤千余人。以此观之,凉州岭南、岭北之兵战力不一,武威兵或强一些,枹罕兵要弱上三分。”
金正听完,嗤笑一声,道:“使君不懂打仗,休要乱说。两支部伍,今天我赢你,明天你赢我,本就寻常。甲赢了乙,乙赢了丙,就觉得甲比丙强,我看要吃大亏。士气、体力、地形乃至疫病、天气,都可能左右胜负。强兵一定就能打赢弱兵的话,那天底下还用打仗么?比一比会操不就是了?”
被金正这么毫不留情地数落,温峤一点不生气,只笑道:“我非起于行伍,你说了算。”
世上有两种统帅。
一种是温峤这种,自小学兼文武,经书、兵书都读,一旦当统帅,不会从底层做起,而是直接空降,然后依靠拉拢的人才甚至家兵家将控制部队,指挥作战。
另外一种就是从小兵做起,所谓“起于行伍”是也,一步步爬到顶峰,金正、王雀儿、侯飞虎、李重、张硕等辈皆是如此。
两种统帅不一定谁强谁弱,主要还是看人。但有一点,前者肯定不如后者熟悉军队,金正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温峤还是很欣赏金正的,虽然这厮老怼他。
金正身上锐气十足,性格狂傲不羁,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一个不好就会割伤自己。
如果金正是温峤的部将,他觉得只会有限使用此人,并且千方百计防着,实在不行干脆杀了了事。
但这不妨碍他欣赏此人,因此即便金正屡屡出言不逊,他也不会真的生气。
“靳准这厮,刚刚传来军报,已击破扬烈将军宋辑,俘斩三千余人。”金正见温峤不和他斗嘴,便觉得没甚意思,于是谈起了正事:“他这一路,倒是赚了便宜,我担心他抢先进武威。”
“宋辑有多少人?部众来自何处?”温峤敏锐地问起了细节。
“有姑臧派出的兵马,还有鲜卑之众。”金正说完,将军报递给温峤。
温峤仔细看了看,道:“应是他沿途收拢的。昔年张轨大破鲜卑,此为其立威之战,降者十余万人。这些鲜卑多半都是秃发树机能降众后裔,或许还有多年前依附乞伏氏,但没跟着他们南迁至陇西、晋兴的一些部落。”
“管他哪里人。”金正冷笑一声,道:“乞伏氏、秃发氏的人我也看了,器械还不如姚弋仲部,更别说匈奴、羯人了。此辈亦无多少忠心,吃了败仗后,恐怕会降者如云。”
温峤听后,想了一想,道:“靳准得胜,对大局是有益的。其部沿着祁连北麓疾进,一路收降部落、坞堡,很快便能抄至仓松、洪池之间,董广必然不能久守。”
金正没有反驳。
武威郡虽大,但其实从姑臧向东一直到黄河,基本没什么县乡,以游牧部落为主,即卢水胡、鲜卑及其他不知名杂胡的牧地。
而在祁连山北麓,因为有着高山融水,以及部分季节性河流,存在一些农垦区,以坞堡、庄园为主要形式。
靳准部渡河之后,就是沿着祁连山北麓进兵。
理论上来说,他们可以直接抄截洪池岭敌军后路,就看靳准愿不愿意了。
“靳准来得这么快,王雀儿部却始终不见踪影,我看这仗没他什么事了。”金正突然感慨了一声。
王雀儿当上单于大都护,当时惹得多少人羡慕?但在平城那个地方,很难施展本事啊,现在看来是亏了,除非邵师另行安排。
“使君就在此处吧。”金正又道:“陛下有意在河会置军镇,这个地方不会交出去了。窦涛残部可多加收拢,勿令其为他人所得。我——”
说完,他看了看地图,道:“这便北上了。”
“将军勿忧,后路我来遮护。”温峤拱了拱手,说道。
金正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四月十八日,金正一路北上,抵达了清塞城外。
辛晏、辛宣父子连败两阵后,知耻而后勇,于野战中击败了董广,围攻清塞,两日破之。
双方又沿着洪池岭对峙了起来——这其实从侧面印证了金正之前的说法,胜负有凭,但又不是一成不变。
金正找人粗略了解了一下战况,得知温峤手下有个叫桓温的小将也参战了,马马虎虎,随大军“混”了个太平功劳。
不过其部却已经快速扩充到了千余步骑。
金正依稀记得,温峤曾以五百骑属之,算是陇西郡兵,以为先锋。
河会一战,桓温阵斩窦涛,表现不错,但部众肯定有损失。
这会却又扩充了千余步骑,显然一路之上他没闲着,招降纳叛了。
这人倒是有点意思。
如果是纯粹的武人,只知道打打杀杀,那么他不会有意识做这种事。
桓温这人倒是挺有悟性的,本能地知道扩充部伍,积累实力。如果运气好的话,将来肯定能继续往上走,毕竟他是庾亮的人。
“传令下去,将轻骑悉数派出。”金正抵达后,第一道命令就是针对各路杂胡的:“绕洪池岭北上,多带马匹,持七日粮,袭扰姑臧。”
第二道命令是针对府兵的:“左右金吾卫随我进兵,邀战贼军。再催一下左羽林卫、黑矟右营,限两日内进抵清塞。”
“董广既然来了,就别回去了。”
第四十八章 遍地奉先
四月二十日,战事差不多已开始大半个月了,从洪池岭向北,经仓松县到姑臧的百余里道途上,突然就出现了大股骑兵。
有来自岭南的氐羌、鲜卑、匈奴之众,也有来自岭北的氐羌、鲜卑及其他杂胡,双方你来我往,斗个不停。
这并不奇怪。整个凉州十一郡在吸纳大量雍秦流民后,户口早就超过了百万,如果再仔细清点一下各种部落,人口接近一百五十万也不无可能。
这百多万人里,胡人可是占了大多数,连带着凉州正规军里的胡兵数量都达到了六成上下,至于非经制之军,那自然是胡人占据绝大多数了。
凉州其实就是一个打着汉家大旗,但胡人是主体民族的地方。好在胡人内部分成多个族群,并不统一,所以也能勉强维持。
他们或心甘情愿,或被迫屈从,总之听命于两方,互相厮杀不休。
二十一日,战场蔓延到了姑臧西北的武兴郡一带。
小河之畔,一座孤零零的坞堡外,猛然间冲出了上千人。
此千人分成两部,一部五百人为步军由坞堡主阴汉亲领,屯于河东岸,守着南北十余里唯一一座石桥。
另外五百人人有马,跟着一雄壮之人身后,直冲而出。
此人身宽臂粗,气力惊人,胸前两个护心镜鼓鼓囊囊,赫然是个女人,乃坞堡主阴汉的“娇妻”郭富贵。
郭家在西平、武威二郡也算是大族了。
曹魏之时,西平郭氏造反,失败,郭满之女郭氏被没入宫中为奴婢,不过很快得到了魏明帝的宠爱,册封她为皇后,西平郭氏就此声名鹊起——有一说一,这崛起的方式也够奇葩的。
郭富贵家趁着这股东风迁到武威做官,但在其父去世后,因为根基太浅、人丁太少,连个儿子都没有,于是只能招婿上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郭富贵才是“娶”丈夫,坞堡老人也都是她家的,再加上她长得实在是“富贵”,因此在堡中比丈夫说话还好使。
这会带兵冲出去后,如同一辆大型战车,横冲直撞,骁勇难敌。
不知道从哪边过来的一路人马被冲得人仰马翻,散了一地,兜到远处重整之后,发现那个护心镜特别挺实的猛将换了一匹马,又要冲杀过来了,顿时头皮发麻。
“前方可是焉支长姬公?”正要再度厮杀之时,阎鼎突然从石桥那边冲了过来,大声问道。
焉支长姬严一愣,问道:“君何人?”
“天水阎鼎。”阎鼎在马上拱了拱手,又驰近数十步,道:“姬公乃中原士人,帐下兵卒多雍秦人氏,何故反耶?”
姬严一听,眼睛瞪得老大,喝问道:“奉义赴难,何言反耶?”
“公奉何义?”阎鼎问道。
“张西平救危济困之义。”姬严答道。
武兴郡是永嘉中设立的,当时关中一片混乱,各路人马厮杀不休,很多百姓流落凉州。
张轨遂设侨郡安置,武兴郡便是其一,初时只辖焉支、新鄣二县,后陆续增加,武兴、襄武、大城等县属之,最终多至八九个县。
侨郡不是正常的郡,侨县也非正常县。比如后汉时有鄣县,属陇西郡,那一片的流民跑过来后,张轨将其集中安置,设新鄣县。
陇西郡城襄武县的人跑过去,亦集中安置,设襄武县。
略阳郡的汉羌百姓跑过去,置武兴县,因略阳有武兴城。
如此种种。
八九个县的范围有多大呢,其实就只有后世永昌那一片,即一个县的大小。
究其原因,武兴郡最初的流民只有几千户,雍秦一个地方可能只有几百户人逃过来,于是这几百户人就集中居住,设一县。
过阵子,另一个郡又逃来几百户人,同样集中安置,同郡、同县人住在一起,别立一县。
姬严是关中士人,十多年前随其父,带着自家僮仆部曲西逃,路上又收拢了一些关中难民,于是张轨置焉支县安置他们,令其屯垦,自食其力。
今其父已逝,葬于武兴,姬严因才学不错,出任焉支长。
他还是念着张轨的好处的,于是如此作答。
但阎鼎却回道:“此乃小义,非大义也。”
“大梁天子扫平北地,收拾旧山河,以致天下太平,故有晋梁禅代、除旧布新。”
“今北地悉平,唯凉州未下,遂有征人远行、大军薄城。值此之际,公举兵相抗,固得美名耳。然则随君流寓凉州之人,田园宅第不保,父母妻孥不安,则何如?君报张西平之恩,乃小义,保一县乡党安危,乃大义。张西平泉下有知,亦要劝君放下刀兵,休做无谓之抵抗。”
姬严听完,脸色还没什么变化,但随他而来的将校军士们却面色惴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