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108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3488
  姬严看了他们一眼,默默叹息。
  “公又言赴难。”阎鼎下了马,孤身上前,朝姬严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凉州之难何在?在于张骏不识天数,负隅顽抗。他若不在,凉州自无难也。”
  “张骏之外,诸胡酋豪蠢蠢欲动,虎视眈眈。武威劲兵若悉数覆没,何人再来压制群胡?彼时之难,恐怕更让人心焦。”
  “公赴难——”阎鼎已经走到了姬严近前,一把拉住了他的手,道:“却赴错了难也。”
  姬严眼神迷茫,嘴唇微微颤抖。
  “姬公,大梁天子非常信重凉州父老。平定凉州之后,还得倚重公等,勿忧也。”阎鼎摇唇鼓舌,目光死死盯着姬严,道:“辛公明为河州刺史,麴氏亦得太守之任,此皆凉州旧族。”
  说到最后,压低了声音,道:“除了张氏,什么都不会变。”
  姬严眼皮子跳了跳,半晌之后,沙哑着声音问道:“陛下会怎么对待张氏?”
  “陛下连曹嶷都能容下,何况张氏?”阎鼎说道:“公等奋力抵抗,才是害了张骏啊。抵抗得越激烈,大梁王师折损越大,天子愈发恼怒,届时张公庭是何下场,可就很难说了。”
  “而今,还能举家迁至洛阳,当个富家翁。”
  “时日一久,恐全家男丁遭勠,妻女没为奴婢。”
  “张西平一世英雄,姬公何忍心见其后人下场如此不堪?”
  “唉!”姬严长叹一声,泪流满面。
  “哐啷”一声,他掷刀于地,泣道:“我对不起西平公大恩啊。”
  “姬公何出此言?”阎鼎惊讶道:“陛下还欲重用公等。若能勠力同心,为朝廷守御凉州,以公之才具,必能升迁。将来照拂一下张氏后人,又有何难?”
  姬严闻言,拿袖子擦了擦眼泪,道:“君所言甚是。不过,西平公后人真不会有事?”
  “天子一言九鼎,说话算话。二十多年来,君仔细想想,今上可有毁诺之事?”阎鼎反问道。
  姬严想了想,好像没听说过。
  “公回焉支之后,可劝一劝宋府君。”阎鼎又道:“听闻他在召集兵马,此害人害己之举……”
  姬严又叹了口气。
  武兴郡别看有八个县,其实就最初的两个县有城墙,其中焉支稍大,故郡治位于此处。
  阎鼎这是要他趁太守宋修不备,拘禁之。
  这事能做吗。他犹豫不已。
  不过,方才阎鼎说得好像也没错,“害人害己”……
  ******
  同样是在这一天,西郡太守赵奭(shi)刚刚率征集来的四千余步骑东行,就见到郡城日勒的城门被关上了。
  他悚然一惊,回头望去,却见城头“晋”字大旗已经解下,换上了“梁”旗。
  军士们亦纷纷大哗。
  赵奭狂奔至城下,喝道:“何人擅关城门?”
  前幕府主簿马鲂拱了拱手,道:“府君可知老夫为何不待你远去就关闭城门?”
  赵奭一愣。
  马鲂笑道:“君前为兰池长,以幸进,却不知爱惜来之不易的官职,老夫是在救你啊。”
  听到“以幸进”三个字时,赵奭有些恼怒。
  他之前确实是西郡下属兰池县的县长,率军出外操练时,军士张冰于清涧水中得一玉玺,于是献了上去。
  当时张寔秉政,以为天命,大喜之下将赵奭调入幕府为官。到了张茂时代,他又回到西郡当太守,已有五年之久。
  反观马鲂,二十年前随北宫纯、张纂、阴濬三人一起,入援洛阳,资历不可谓不老。
  到张茂时代,马一直做着主簿这个实权位置。但张茂死后,张骏以他年事已高,不愿任用,于是马鲂只能回了西郡老家。
  想到“北宫纯”时,赵奭悚然一惊,道:“北宫三郎回来了?”
  马鲂回道:“府君治西郡数年,对老夫礼遇有加,有些事就不瞒你了。北宫三郎已是大梁西中郎将,稍稍立些战功,便可开府辟除。梁帝有德啊,这么多年还念着旧日情谊,教人心折不已。昔年老夫入援洛阳时,也曾与梁帝有过数面之缘,彼时见得其身后有黄龙腾空而起,便知天命有归。今愿举西郡以献,免去百姓一场刀兵。府君若愿改弦更张,算你一份,如何?”
  赵奭沉默许久。
  就在马鲂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却听他说道:“劳烦马公给我几面梁旗,这就举义归正,奔赴武威,尊奉大梁将帅号令。”
  说罢,下令军士们将晋旗尽数丢弃。
  马鲂目瞪口呆,叹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城外的数千军士一阵头晕目眩。
  出门前还是晋军呢,这才走了几步路啊,就成梁军了?
  若是再多走几步,是不是又成晋军了?又或者干脆是凉军?
  城头变幻大王旗,今见矣。
  第四十九章 言尽于此
  赵奭说得慷慨激昂,要数百里赴援,那也就是说说而已。
  事实上,他只是走了几里地,当道设寨,如此而已。
  不过郡城日勒这个位置确实很关键,与删丹(今删丹)并为河西走廊两大节点之一,屯军于此,可有效阻挡张掖、酒泉、敦煌、晋昌、西海、高昌六郡的援兵。
  地形就这个样子,除非穿越沙漠,不然你绕不开西郡。
  这其实也是凉州地势上的重大缺陷。
  走廊过于狭窄,诸郡一字排开,敌人从西边打过来时还好,可节节抗击,可若从南北两个方向杀来,就容易拦腰截断,运转不灵,没法充分调用力量,只能各自为战。
  更别说,祁连山还将凉州一分为二,当政治中心设在岭北时,岭南部分天然有离心倾向,还不如重设一州,各自分开过。
  西郡东面是武兴郡,这会正经历一场短暂的混乱。
  焉支长姬严突然动手,囚禁了太守宋修,并移檄诸县,请归附大梁。
  其余七县反应不一,有的直接反正,有的观望风色,有的破口大骂,但按兵不动。
  到了最后,只有不到一千骑东行,为凉州大族北宫氏、贾氏兵马截击,仅数十人狼狈逃进了姑臧城。
  张骏最近刚被董广、宋辑的败仗搅得心神不宁,闻讯大怒,下令诛戮将军贾骞、辛韬全家,以警示心怀不轨之人。
  当贾、辛两家百余颗人头被悬于各处城门的时候,守军固然得到震慑了,但也士气大跌,因为他们知道城外有太多人发动叛乱了。
  于是乎,没有任何意外,城内开始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四月二十二日,姑臧东南方的祁连山北麓,烟尘漫天,大军云集。
  正在城外游斗厮杀的杂胡兵马纷纷走避,然后用惊惧的目光看着这支部队。
  核心是五千靳部匈奴骑兵——刘汉亡国后,靳准整合了靳、乔、呼延、屠各等部残余人马,成为新的靳部。
  另外还有关中诸郡的屠各(金日磾后人)、安定卢水胡、氐羌、鲜卑,全军三万骑。
  渡过黄河后,武威卢水胡、鲜卑诸部相率来投,浩浩荡荡两三万骑,皆受靳准指挥,赶着牛羊,一路向西,冲到了姑臧东南,连克仓松、揖次二县,将姑臧的东部屏障彻底拔除。
  随后,靳准将部众一分为二。
  沿途收拢的杂胡骑兵去围困姑臧城,截杀信使,断绝外援。
  跟随他而来的关中胡骑大举南下,直扑洪池岭侧后。
  当天下午,他登上了一座山峰,俯瞰战场,以便更好地调动大军。
  这个时候,迎面而来的南方响彻山谷的杀声。
  “金”字大旗高高飘扬,数个步骑大军在宽阔的河谷间列阵。
  粗粗一数,几乎有两万人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便是府兵左右金吾卫、左右羽林卫、右骁骑卫乃至黑矟右营之类的经制部伍了。
  靳准找了一块大青石,准备坐下观战。
  黄白城守将窦于真很有眼色,拿衣袖擦了擦石头,请靳准入座。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天子都不怎么害怕,甚至有些嫉妒他和可敦一起过夜,但在看到靳准时,仿佛在面对一条毒蛇。
  真是邪了门了!
  粱阿广、路松多、金愚亦在一旁观战。
  群胡之中,还有一人比较显然,便是阴密镇将羊聃了。
  他手下的兵大多是氐羌、匈奴,另有部分羊氏部曲,全军两三千人,一起跟过来了。
  与其他人不一样,他不怕靳准。
  靳准也不想和这厮多话,因为羊聃挺疯的。
  靳准甚至怀疑他有病,自己这种正常人没必要和疯子计较。
  “金督攻得很猛啊。”羊聃嘴角微微翘起,不知道是欣赏还是讥讽,或许是前者吧。
  金正这种人,在朝中已然自成一派。
  长安的镇西将军府中,关东、关西幕僚数十人,金家部曲宾客数百,本人在军中也交游广阔,还认识不少落魄寒门士人……
  以前总说谁谁依附谁,现在金正就是可以让人依附的参天大树。
  在场这些人,包括靳准在内,平日里不都要受他节制?
  所以,靳准也没干看着,派手下头号猛将平先引精骑三千,从凉州兵营垒旁翻山而过,冲进岭南,准备与南路大军前后夹击,猛攻一支出营野战的敌军。
  战斗已经持续一会了。
  令人惊奇的是,凉州兵居然还在支撑,并未显露败相。
  “金”字大纛下,令旗不断升起,信使往来奔驰。
  左右金吾卫的府兵们如海浪般直冲而上,凉州兵岿然不动。
  右骁骑卫骑兵迅疾冲锋,掩护府兵撤退。
  左右金吾卫整顿之后,发起第二次冲锋,敌方阵坚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