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123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3490
  边地豪族或许对来自中央的消息反应不够迅速,但家门口的一草一木,还是非常熟悉的。
  何充很早就注意到了祖约的异动,但当时没觉得他有反意。
  五月时他得了一场病,卧床不起。
  祖约不知,三番五次召他入寿春议事,都没能成行。
  结果就在前几天,他病愈视事,祖约却以他重病为由,要求免去合肥令之职。
  何充只觉震惊。
  合肥令倒没什么,他身上还背着一个职务,那个更为重要:王导幕府参军。
  大晋朝说是有扬、荆、江、湘、交、广六州以及徐、豫、宁三州各一小部分,但真正重要的只有扬州、荆州、江州三地。
  盖因此三州户口相对繁盛,财货较多,尤以扬州为最,故扬州刺史之职非得天子心腹不可,或者干脆就给宗室——作为利益交换,其他州就要给世家大族了。
  今上登基数月,目前是以丞相王导暂领扬州刺史之职,同时都督扬、徐、豫、兖、青五州诸军事。
  何充在王导幕府任参军,率数千兵屯合肥,同时兼任合肥县令。
  所以祖约顶多让他当不成县令,就这还得吏部核准。至于他身上参军之职是罢免不了的,更别说镇守合肥的五千兵了——其中三千人乃庐江兵,以何氏私兵为骨干。
  现在何充只想知道祖约想干什么。
  你昏头了吧,难道真要反?
  何充有些生气,更有些迷茫。
  “轰隆隆!”天空落下一道惊雷,一副乌云密布、风雨欲来的模样。
  何充收回思绪,回到船舱之中。
  “明兴要去寿春,真是胆大。”何充坐到了舱中一案几后,亲手给高悝斟了一杯酒。
  “我不明白,寿春难道变成龙潭虎穴了么?”高悝笑问道。
  “君真不知?”何充问道。
  “旬日之间,自合肥往北,忽然多了不少军士。”他又说道:“祖士少上疏请奉太子北伐,遂遣官吏至各县征集粮草、役畜、车辆,完全是一副竭泽而渔的架势。我看他有异心,君此去,料难回也。”
  见何充什么都知道,高悝便收起笑容,认真道:“义之所至,虽百死而不悔。”
  何充闻言,竟不知说些什么。
  天子让高悝去寿春,他确实不得不去。
  当年江州刺史华轶不服王命,被攻杀。彼时高悝寓居江州,被辟为西曹书佐,在华轶死后,他将华轶之子藏匿了起来,经年之后,遇到大赦才令其出来。
  今上听闻,嘉而宥之,引为参军。
  而高悝并没有什么家世,如此恩遇,确实需要拿命来还的。
  “祖部将士,很多人不明就里,为其蒙蔽。”高悝又说道:“朝廷特降恩旨,淮南将士可散归各乡,与家人团聚。此恩一施,祖兵人心紊乱,料不能久持。但总要有人去宣诏,何公无需担忧,守御好合肥,等待换防部伍抵达即可。”
  何充叹了口气,道:“君乃慨然君子,我亦非小人。放心,有我在,合肥断然丢不了。”
  说到最后,忍不住问了句:“朝廷真下定决心了?”
  “种种内情,我知道得不多,但依我观之,祖约肯定起过造反的念头。既如此,便该调走。”高悝说道:“但愿祖士少还没有利令智昏,不可救药吧。”
  何充不看好,只觉得多半是送死,于是问道:“何时北上寿春?”
  “一俟大军齐集,便要北行。”高悝说道。
  ******
  “看出来了没有?”八公山上,祖约焦躁地走来走去,问道。
  术士戴洋站在山峰最高处,身旁插着一根竹竿,竿顶端挂着鸟羽编成的羽葆,在风中狂暴地飞舞着。
  片刻之后,他走了过来。
  祖约紧张地看向他。
  “主公,请看羽葆。”戴洋手一指,说道。
  祖约依言望去,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只知道羽葆在乱舞。
  他深吸一口气,用清澈的目光看向戴洋,道:“还请国流为我详解。”
  “昔年管辂擅风角占卜之术,曾言‘若夫列宿不守,众神乱行,八风横起’——”
  “说重点。”祖约心情烦躁,没兴致和他扯淡,直接说道。
  “风势戚戚蓬勃,又南北杂乱,乃大兵将至风。”戴洋指着羽葆,大声说道。
  翻译成人话就是:风很大,一股呼啸而来的磅礴气势,且还有乱流,这就是大军压境。
  “果真?”祖约却有些犹疑,问道。
  戴洋笑而不语,自衿无比。
  “再看看,看仔细了。”祖约指了指羽葆和天,吩咐道。
  戴洋无奈,只能又观察了许久羽葆,再看了看天,这才说道:“风势无变,仍谓大兵将至。仆又以望气术观之,南方阴云密布,乃‘黑云压城’之势,主公须得妥善应对。”
  祖约信了五分。
  这老头是吴兴长城人,十二岁那年得病死了,五日后突然复活。宾客家人问他这五天去哪了,他说遇到了天神,授予符箓,并带他逛遍了天下名山,遂习得风角之术。
  戴洋虽形貌丑陋、猥琐,但在吴地名气很大,预言了很多事情,无不中。
  他的成名战是预言东吴将亡,遂托病不仕。
  随后预言了王机造反等事,声名愈广,就连王导生病时都听从他的建议,换了个房间住,病很快就好了。
  戴洋最近一次名声大噪则是为司马睿择定了登基的具体时辰,并且驳倒了太史令的反对意见。但很快,他消失了……
  再一次出现,便是寿春。
  他不是被绑架来的,而是带着家人悄悄溜过来的。
  祖约见之大喜,赐宅赐钱赐美人,并请他占卜,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幕。
  “国流乃得道之人,所占定然不假。汝等速速准备,勿得轻忽。”祖约转过身来,看向几位心腹,说道。
  说罢,又拉住殷乂,低声道:“汝今晚乘一扁舟,北上颍口,将此间之事尽数报予张将军知晓。”
  戴洋在一旁看着,嘿然而笑。
  风角、望气之术,旁人只得皮毛,故多不中,而他却尽得精髓。
  若问精髓何在?那当然是成为公卿高官的座上宾,多多打探消息,熟知天下大势了。
  第六十三章 生机勃勃
  瓢泼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顷刻之间,四野全部笼罩在连天的雨雾之中。
  颍水两岸,不断传来奔跑声、呼喊声。
  这两天的水着实有些大,豫州各地其实已经下了好一阵子的雨了,连带着颍水水势猛涨,让正在卸货的运兵们大呼小叫。
  “有人落水啦!”凄厉的呼叫声猛然透过雨雾传出,让人悚然一惊。
  张硕披着蓑衣,从陂池旁边经过,看都没看一眼。
  你敢相信,舟师兵卒居然还有游泳都不利索的?
  一开始还兴致冲冲的他,现在猛然发现,与晋国水师相比,大梁水师是正儿八经的弱旅,和两国陆师的战斗力恰好是颠倒过来的。
  “张将军。”遮雨棚内,殷乂站了起来,不甘心地挤出了一点笑容。
  张硕瞟了眼殷乂脚下极为干净的鞋靴,再看看放在雨棚一角的板舆,沉默地坐到了胡床上,自顾自脱下鞋靴。
  殷乂的脸色立刻变了,嘴唇微微颤抖了两下,最终什么都没说。
  “之前是我催促,祖士少说时机还没成熟。后来我不催了,祖士少又急着举事了,何也?”将长靴扔到地上之后,张硕问道。
  “之前不打有不打的理由。”殷乂耐着性子说道。
  “说来听听。”
  “军校家眷皆在徐州,未及搬取。粮草颇为不足,只可支三月所需。拉拢郡中豪族也耗费了一些时日。”
  “如今怎样了?”
  “军校家眷大半搬运过来了,若非伪晋太子司马裒巡视江北,恐会搬取得更加顺利。”殷乂说道:“粮草已可支半年以上。”
  “就这么多?”张硕惊讶道。
  “就这些。”殷乂回道。
  “还不如早打。”张硕脸一落,不悦道:“要么就拖到秋冬时节,要么两个月前就开打,现在举事算怎么一回事?”
  殷乂被这么一番数落,怒气上涌,话语也带些情绪了,只听他说道:“王导又不是傻子。先前忙于劝进、登基之事,无暇他顾,而今差不多也腾出手来了,恰好大梁西征张骏,彼辈自以为得计,眼见着就要动手了。况且我家主公请吴地有道之人以风角占候卜了一卦,寿春有大军压境之忧。”
  “这你也信?”张硕震惊了。
  “为何不信?”殷乂更加震惊。
  张硕霍然起身,懒得再搭理这人了。
  他仔细盘算了一下。
  其实,殷乂所说也不无道理。
  将祖约调离徐州其实只是建邺朝廷计划的一部分,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让祖约入朝,拿个清贵官职供起来,从而防止他帐下的部队变成祖家军,朝廷使唤不动。
  天子西巡关中,大军征讨凉州,对不知内情的建邺朝廷来说,岂非料理内部问题的绝佳良机?只不过他们本可以再快一些的。
  当然,司马睿三月才登基,一堆事情要处理,不克分身,故凡事镇之以静,结果给了祖约额外的三个月时间。
  如今看来,这三个月他利用得不怎么样。
  硖石山是控制住了,八公山上新修了一座城,另外就是囤积了一批粮草器械,搬运了部分军校家人至寿春,以便举事时他们能放心大胆跟着干。
  除此之外,淮南官员、豪族的拉拢严重不足,这可能有害怕走漏风声的缘故。
  另外,千不该万不该,你去徐州招诱旧部做什么?这不是打草惊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