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128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3476
六月初五,在收到斛兵塘及成德两战的消息后,他大致清楚了对面的实力。
当天下午,他以左飞龙卫将军徐朗留守寿春,水军都督杨宝副之,自引银枪中营全部六千、质子军千人、左飞龙卫一部一千二百,并诸郡丁壮七千,总计一万五千步骑汹涌南下,直扑成德,驰援祖约。
他走后第二天,淮水水面上驶来了一支规模庞大的船队。
大大小小的船只不下五百,顺着东南风,桨帆并用,逆流而上,声势极为浩大。
初六清晨,先锋船队抵达涡口附近。
濛濛细雨之中,粗大的弩矢携千钧之势飞向在涡口附近扎营的左飞龙卫阳谷、郈乡二龙骧府的军士们。
镇守于此的郈乡部曲督陈银根气得火冒三丈。
奈何贼人压根不上岸和他们打,于是只能把消息尽快传递出去。
初七午后,晋军水师先锋抵达了八公山附近。
宽阔的河面上,鼓声隆隆,不绝于耳。
快要接近拦河木栅时,数艘艨艟上前,将粗大的绳索系于木桩之上,然后向下游拖曳,试图拔除这道位于淝口的水上阻碍。
未时,晋将韩晃率三千人,在水师的掩护下,登陆南岸,朝八公山挺进。
与此同时,童健率三千人至北岸,在已经坍塌了大半的下蔡县城附近登陆。
几乎一瞬间,寿春左近的战斗就打响了起来。
在北方打惯了仗的梁军,遇到了一支风格迥异的军队。
第六十七章 抉择
“吁——”一支马队停了下来,稍事休憩。
军士们熟练地给马儿松绑肚带,牵着缰绳,慢跑一圈,收收汗。
彭思安则换了一批备用马匹,带着十余人,寻找了一个小土包,瞭望地势。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湖泊,水势浩荡,绵延不知几许。
湖面上停泊着数十艘舰船,他们似乎发现了自北方南下的这支骑军,于是派了几艘小船,划向岸边,近距离观察。
彭思安没管他们,而是喊来向导,问道:“此湖何名?”
“阳渊。”向导回道。
“通往何处?”
“成德、合肥。”
“那就对了。”彭思安说道,随即又有些皱眉,拿出地图,仔细验证。
南淝水(施水)自合肥西北方流来,分为两支。
一支流向东南,注入巢湖且不论。
另一支流向西北,亦称“支津”。
支津在合肥县北境汇入一低洼地带,名“阳渊”,亦称“阳湖”。
阳渊向北有一河,名“阎涧水”,此水蜿蜒北流,注入淝水(北淝水),然后自成德县城西流过,一路直抵寿春、淮水。
这是曹操为南征而拓宽、疏浚的河道,晋灭吴后,再次疏拓,而今已非常可观。
晋末时于寿春置度支校尉,专司转运漕粮,便是利用这条河流——后世称“巢肥运河”,亦称“巢淮运河”,乃沟通长江、淮水的干渠,而阳渊、支津、阎涧水在后世基本都已开辟成农田。
行军打仗,最忌迷路。
彭思安对淮南地理两眼一抹黑,全靠地图和向导。
但地图不太准,盖因其不会及时更新。
一场洪水,都有可能让河流改道,让某县迁治,搞得你无所适从。
再加上地图上画的山或河流,你可能会认错,走岔路了,所以还是得靠本地向导。
他带的人马共千骑,卢水胡、冯翊氐羌各半,在向导的带领下,绕道南下,连行三日。
中间有多难,不想说了。
入目所见,不是河流、水塘,就是长满水草和芦苇的淤泥沼泽,相对坚实、干燥的路都是魏晋两朝一点点填湖、夯实出来的,真的很不容易。
最让他绝望的是,途中所遇的大部分小河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地图上也没有,但却是实打实的行军阻碍,对骑兵而言更是如此。
以前军中很多人笑称,出征时带了具装甲骑,有可能战争结束了,都没找到出战的机会,盖因其使用条件较为苛刻。
到了淮南这边,具装甲骑干脆不用带了,因为就连骑兵的使用条件都十分苛刻。
水泊遍地、河流纵横、泥土松软,还多雨潮湿,这鬼地方非得移民数十万,死命开发个上百年,将大部分小溪、沼泽填平,变成农田、城邑之后,才适合骑兵纵横——简单来说,需要改造环境。
“怎么办?”虚除伊余策马而至,指着湖面上隐隐骚动起来的晋国水师,问道:“被发现了,还要去合肥吗?”
“军令既下,就是送死也得去。”彭思安叹了口气。
大梁的军纪就这么严苛,能怎么办?
张将军很显然对合肥有相当的想法。
他可以理解。拿下此城,便可控制施水河道,将晋军阻挡在巢湖内,而合肥以北的水系则可以放心大胆地使用,成为己方兵员、资粮的运输通道。
这就是一个通衢要地。
张将军是真的想在成德歼灭晋军主力啊,然后顺势直取合肥,乃至窥视巢湖、濡须坞(东关)。
罢了,他想怎样就怎样吧,南下走一遭而已。
“咚咚……”阳渊湖面上响起了连绵不绝的鼓声。
数艘大舰开了过来,晋国水军立于船舷两侧,手持步弓、刀盾、长枪,大声呼喝,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呵!”他冷笑一声,立刻点了二百人,换上备用马匹,严阵以待。
其余人继续休息。
休息完了就继续南下袭扰,没有商量。
******
六月初六,一场声势浩大的攻城战结束了。
各路人马闹哄哄地退了回去。
桓抚自城外营垒出击,祖约自开城门,一并杀出,直将晋军赶到河岸边,方才撤回。
当城门紧闭,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山遐、陆玩等人尽皆无语。
昨夜夜袭,不克。
今日白天攻打,又损兵折将。
最让人难受的是,守军完全没有丁点坚持不住的意思,强攻看样子难以奏效。
山遐立于高台之上,俯瞰全景。
各营将帅居然开始挖沟设栅,加固起了水陆营寨,这是担心祖兵出城杀过来啊,于是深沟高垒,以为死守计。
这个时候,即便再不知兵,也明白正面突破绝无可能了。
“大都督……”身侧响起了苍老的声音。
山遐回过神来,道:“仲先有话可直说。”
说话的是江北都督(山遐监扬州江北诸军事)府从事中郎许副许仲先,乃许朝兄长。
只见他拱了拱手,道:“大都督还欲战否?”
“仲先何意?”山遐问道。
“若战,还有三月之期。至迟八月中,就该退守合肥了。”许副说道。
“为何这么说?”山遐奇道。
“大都督乃北人,不知此事。”许副侃侃而谈:“淮南夏日多雨,水势暴涨,故可行船之处多矣,甚至楼船大舰亦可直入寿春。然九月之后,雨势渐消,河水渐枯,可行船之处变少。老朽担心阎涧水不利行船,阻大军归路,将军不可不察。”
简单来说,就是施水北流至支津河、阳渊、阎涧水(这一段其实也被纳入了“淝水”,虽然是支流)汇入淝水正流这一段,如果夏末秋初雨水较少,是有可能影响航运的,这在魏晋年间并不鲜见。
现在是多雨季节,河水暴涨,自然无碍,但再过几个月呢?
“若不战,宜徐徐退兵。”许副不待山遐回话,又道:“若实在不甘心,淝水西、芍陂东南那一片,可修缮城池,背靠烟波浩渺之芍陂,以为合肥北屏。或至阳渊下水寨,以为前哨。从今往后,固守合肥即可。合肥在,则东关安。东关安,则江防固也。便是丢了寿春,也不是不能守御江南。”
“住口!”山遐下意识斥了一句。
许副淡然一笑,并不介意。
山遐很是无奈。
这帮江东豪族,眼见着拿不下成德,便想打退堂鼓了?
今日能退寿春,明日就能退合肥,后面还能退东关,直至一路丢掉所有江北要戍,纯粹以长江为屏。真到了那时候,离死就不远了。
他虽然没听过“缓冲区”这个概念,但道理是明白的。
江北的据点存在着,那么你就有犯错的空间,因为人不可能一直不犯错。
犯了错不要紧,好好改正,再打回来就是。
在江北与敌军反复争夺,哪怕打得很狼狈,江南却是安全的。
可一旦双方隔江对峙,就没有犯错的空间了。一不留神被人突破江防,则士气全无,建邺要不了多久就会陷落。
许副年过七十了,长于东吴的他可能习惯了没有寿春、合肥,只能靠巢湖、东关作为江北屏障的事实。
他或许觉得曹操的百战精兵都四越巢湖不成,被死死阻挡在合肥一线,司马氏也在东关惨败,损失了数万大军,依靠这条防线也不错,更别说合肥还在手中了,竟比东吴还稳妥。
但山遐不敢这么想。
东吴有天时,东——大晋有这个天时么?太晚了啊。
淮南每一座城邑都十分宝贵,应该寸土必争才是,如此江东乃安,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这个时候,另一位从事中郎顾众出言道:“大都督,仲先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今水师多而陆师少,兵卒不精,士气不盛,难以攻拔成德,不如归去。合肥有新旧两城,旧城南临江湖,往来易也,西城有奇险可倚。两城并立,善加守御,则江东基业固也,何须在成德、寿春打生打死?”
山遐一听,更是皱眉,简直和许副一样的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