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152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7      字数:3927
  颜含面色没有太多变化,转而说起了正事:“入蜀之事,早该为之了。邵贼欲南下江东,荆襄、合肥、广陵三路难矣,其或自散关南下,入汉中,攻巴蜀。尽得蜀地后,再与南阳、新野之兵联合,夹攻襄阳、江夏、江陵,荆州一去,湘州势不能独守。如此,江东危矣。”
  司马裒听得有些紧张,连忙问道:“伪成——成国可能抵挡邵兵?况李贼亦是可恨,夺我魏兴郡,以致其落入邵贼之手。”
  梁州诸郡,除了为氐成攻取的外,其余都心向司马氏。然荆北、梁东拉锯多年,有些郡县就挺不住了。
  如魏兴郡被成国拉拢,降之。一年后,郡人不服,内乱,杀太守归晋。再一年,复乱,驱逐太守,归梁。
  新城郡被陶侃牢牢控制着,但更西边的上庸郡就有点微妙了。
  人家本来蛮忠心的,但就是看不到希望啊。虽然辟处山中,易守难攻,一般没人料理他们,但时间长了,难免往襄阳输送了许多财货、丁壮,怨言丛生。
  在魏兴郡降梁之后,郡中不少父老起了别样的心思,亦欲降之。
  当地有流言,梁镇西将军金正的使者自魏兴南下,鼓动他们杀郡吏以降。
  再这么搞下去,大晋朝的梁州可就没多少郡县了。
  对于鼓动梁东三郡叛乱的氐成,建邺上下颇多痛恨,司马裒也不例外。
  不过,颜含却有不同的看法,只听他说道:“殿下,此一时彼一时。交好李成,一者无需在梁、益二州屯驻重兵。二者可协力同心,王师于荆北抵御邵贼,李成则可专心守御汉中,如此,三国鼎立之势成矣。朝廷土断、检户、练兵皆需时日,而今能不开战就不开战,五年之后,局势或有大变。”
  大晋朝现在是有益州的,治巴东郡。
  此郡原属梁州,晋惠帝太安二年、永兴元年期间,因蜀中大乱,交通阻绝,梁州刺史无法管理南部诸郡,遂将巴、巴东、涪陵三郡转属益州,以更好地整合蜀地残余资源,与李氏对抗。
  只不过,巴、涪陵、江阳等郡相继失陷,最后只剩了个巴东。
  目前该郡“文属益州”,实际上归荆州管辖,盖因其“据荆楚之上游,为巴蜀之喉吭”,控扼三峡之险,顶着蜀东门户,算是当年夷陵之战后吴蜀对峙的关键所在,故陶侃表毌丘奥为益州刺史、监巴东诸军事,镇守此地。
  如果成、晋两国不能握手言和,那么迟早要在巴东交手。毕竟当年夷陵之战后,蜀国犹据有巴东,可遮掩门户,今不在手,心实难安。
  司马裒听颜含这么说,心中赞同,于是追问道:“颜公以为,事能成否?”
  “事在人为,总不能什么都不做。”颜含叹了口气,道:“况邵梁攻杨难敌甚急,将图汉中,李氏宁不急耶?此间或有机会。”
  司马裒大大地松了口气,道:“是极。邵贼若不能克合肥、襄阳,必图汉中、蜀地,再顺流而下,效当年晋灭——呃,古人旧事。李氏若知机,当益兵汉中,修缮城防,免得为邵贼所趁。”
  “若世间之人都如此知机,那倒能减不少纷争了。”颜含意味难明地说道:“老夫年前就会启程。殿下在京中,当亲贤者,远小人,孝事父母,友爱兄弟。如此,则国安祚长。”
  司马裒定定地想了许久。
  他不傻,只是习惯性听从别人意见罢了,好坏还是分辨得出的。
  颜含的意见和王导差不多,虽然他们两人不是很对付。
  北伐只是说说而已,真正该做的是守御。
  守的时间越长,根本越稳。
  “受教了。”司马裒起身一礼,道。
  颜含受了这一礼,脸上终于有了点欣慰之色。
  太子虽然有很多让他不满意乃至愤怒的地方,但并非昏聩之人。今时今日,他已是最好的人选,没办法,相忍为国吧。
  ******
  颜含很快就出发了,都没和家人一起过年。
  而今年的正旦,建邺也颇为冷清。
  元日那天,天子司马睿与群臣共饮,气氛还算热烈,算是稍稍凝聚了下人心,鼓舞了下士气。
  但数日后,他就又回宫中静养了,只有王导、刘隗、刁协、卞壸、司马羕等重臣入宫奏对时才能见到。一般性的事务,外朝就处理了,反正这个天下有没有他似乎都行。
  太兴二年(329),立春之日。
  王导、王悦父子一时兴起,各自写了一堆“宜春”帖子,然后张贴于各处,互相比较。
  品评许久之后,王导倒背着双手,在院中漫步徜徉,道:“今晨便出门,想必消息已传出去了吧?”
  “还不够。”王悦说道:“今只有十余南渡士人耳。正月十五那天,儿约了吴地大族共宴,席间会谈起北边诸事。”
  正如邵勋在建邺有耳目一样,人家在北地也有消息渠道。
  广成会议,堂而皇之地鼓动北地士族南下建庄园,凝聚北地人心,削减度田矛盾,并将其力量整合起来,减少南征的反对意见,这种事当然要好好利用一下。
  从正月开始,各种聚会清谈之中,就要广泛传播此事,尽可能让更多的人知晓。
  邵贼想凝聚人心,江东亦可借此凝聚人心。
  王导倒要看看,北人都要分食你们了,还有没有人想不战而降。
  “如此一来,土断、编户、练兵的阻力也没那么大了。”王导说道:“国中便能安稳一些。”
  “其实还有隐忧。”王悦轻声说道。
  王导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只道:“大郎过于忧心了。”
  “琅琊王……”王悦道。
  王导不答,只看着院中竹木,许久之后问道:“琅琊王成婚一年了吧,可有子嗣?”
  “一妃四夫人,皆无所出。”王悦说道。
  “无子嗣,何以为君?”王导摇头道。
  成婚一年,没有子嗣不奇怪,一妃四夫人无人怀孕也勉强说得过去,毕竟才一年嘛。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可就惹人疑虑了啊,谁敢赌?
  反观太子司马裒,正妃诞下一女,妾室生下一子,虽同样子息艰难,终究还是有后的。
  两相一对比,琅琊王就算本事再强,没有子嗣这一条就足够让他靠边站了。
  在这件事上,诸葛道明怕是也措手不及,王导都有点同情他了。
  不过,说完琅琊王司马冲,王导又看向儿子,叹息一声。
  王悦脸色黯然。
  他是嫡长子,成婚多年,同样没有子嗣。
  世家大族子弟,不知道为何,子息艰难的比比皆是,以至于经常过继。
  他已经不再服散了。不过停散之后,身体每况愈下,稍有些风寒,便头疼脑热,卧床不起,他可能已经没法为王家留后了,将来只能从弟弟那里过继一个奉祠香火。
  见大郎那个样子,王导便不再多说了,转而道:“淮南、庐江之事,你怎么看?”
  王悦平复了下心情,道:“山彦林治芜湖,开辟污莱,垦治良田,费神费力,怕是无力北上。纵有,也只是小股舟师罢了,恐难以驱走胡骑。”
  “土断、检户是正事,山彦林其实是对的。”王导说道:“邵贼想必也看到了这点,故遣胡骑南下,四处袭扰,搅乱人心。若山彦林沉不住气,将安置流民的钱粮用于军争,大举北上,却堕了邵贼奸计。”
  “西府还是有能战之兵的。”王悦说道:“其以祖约降众七千为骨干,另募流民、土人精壮数千,耕种之余,多番操练,渡江北上之后,辅以水师,或有所获。”
  “山彦林非莽撞之人。”王导说道:“其或会北上,但以安抚人心为主,未必愿意以短击长攻鲜卑胡骑。如此也好,先堪堪稳住局面,安顿好百姓,操练好兵马。无兵无粮,如何久持?”
  王悦了然。
  芜湖现在算是山遐的“老巢”了。
  那地方他去过一次,地域广阔,但渺无人烟。
  境内森林湖沼一处连着一处,仿佛无穷无尽般。自春秋时就开发了,可至今成果寥寥,人口也很少。
  朝廷侨置谯国于芜湖县,不是没有原因的,这就是一个没人要的地方罢了。
  年前,山遐上书,请于芜湖侨置淮南郡寿春县,以安置去年迁走的淮南百姓,朝廷许之。
  也就是到了这会,芜湖才迎来了巨大的机遇。
  一万多户百姓涌入,分作二十余乡,各自垦荒,全靠宣城、丹阳等郡接济,可谓难矣。
  至少要到明年秋收之后,芜湖才能勉强自给。
  至于为征战提供资粮,还得再等。
  “先过完这个年吧。”王导拍了拍儿子瘦削的肩膀,轻声道:“去陪陪你母亲。”
  王悦走后,王导继续在院中思索。
  良久之后,他决定趁着年节闲暇,多写些信,发往江东大族,向他们详述邵贼南下后的利弊,坚定其抵抗的决心。
  邵贼从未将你等放在眼里,今更要分食尔等资财、田地、人丁,以安抚其部众,何去何从,宜细思之——这便是今年宣传的重点。
  第八十九章 准备、消化
  河道之外,鼙鼓之声动地而来。
  铺天盖地的骑兵冲了过来,声势之大,几让人想起数十年前的那场大战。
  那也是一个冬月,天寒地冻,漫天大雪,东吴舟师扬帆北上,雪中奋短兵,大破司马氏。
  但那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而今这帮吴人,似乎远不及当年。
  这不,刚刚从船上卸下粮草、金帛,准备用牛车运往附近的军堡内,就被鲜卑骑兵发现了。
  他们呼啸而来,快如奔雷,驱驰之间,大呼小叫,箭矢飞来飞去。
  拉车的役徒、护卫的军士们见了,发一声喊,直接向后逃窜,车辆扔得满地都是,沿河一字排开,颇为壮观。
  船上放下搭板,将溃逃的人接了上去。
  眼见着鲜卑骑兵越来越近了,船工们干脆收起搭板,向河中心撑去,免得被敌人下马杀至船上。
  船舷外侧也竖起了盾牌、挡板,后面脚步声不断,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唏律律!”第一批抵达的鲜卑骑兵在河岸边勒住马匹,随手朝船上射了几箭,不过都如泥牛入海,没造成什么影响。
  船上之人也不与他们交战,而是撑船远离,渐渐消失在了视线中。
  更多的鲜卑骑兵冲了过来,闹哄哄地下马,抢掠金帛财货,喜笑颜开。
  当先抵达的那批人见了,心下焦急,亦下马争抢。
  “嘚嘚”马蹄声响起,第三批人到了。
  他们算是有点责任心的,拿马鞭抽了几下乱哄哄的人群,打算先把粮食收拾起来。
  而就在此时,对岸的湖荡中响起了低沉密集的鼓声。
  顷刻之间,数十艘小船自芦苇后直冲而出。
  船工操舟技艺高超,三两下之间,船只便横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