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166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7 字数:3571
“明公,却不知征荆州主帅何人?”
李重凝视远方,道:“左骁骑卫将军、巨鹿郡王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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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南阳终于放晴了。
乐凯骑着一匹白马,出了宛城南门。
“参见都督。”自南门向外,上百名大大小小的官吏、将校齐声唱道。
不知道为何,乐凯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坐镇宛城多年,统领荆北五郡与吴人反复鏖兵,威势固然重矣,但难免引起他人的攻讦。
好在今上非雄猜之主,一直对乐氏信任有加,多番抚慰,乐凯终于安心。
这人啊,一旦安逸久了,就容易看不清自己。
曾经并驾齐驱的叶、宗、刘、范、庾等家族而今皆顺服乐氏;
曾经桀骜不驯的关西坞堡主们而今皆以乐氏马首是瞻;
天子不再兼任沔北都督后,凡事由乐氏一言而决,大小官吏皆由乐氏所出;
多年战争之下,诸多将校由乐氏提拔;
乐氏的田宅、庄客与日俱增,永饶冶炉火彻夜不熄,打制各色精良器械,为乐氏所用;
乐凯府中姬妾上百,官威深不可测。
但突然之间,天子要南巡了,乐凯竟然有了些许惶恐。
“唉!”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叹什么气,只是下意识翻身下马,把缰绳往亲兵手里一丢,道:“白马太扎眼了,换一匹。”
亲兵先是愕然,继而唯唯诺诺。
乐凯举步上前,看着在远处扎营的各路胡兵,猛然间想起了一句古话:满招损,谦受益。
人果然还是要谦虚一点。
天子能一口气招来数万胡兵,这份威望何人能及?
想到此处,又唤来一人,道:“去,把淯阳老宅全部清出来,乐氏族人暂先迁往其他庄园安顿。”
“荆州诸郡豪族谱牒重新抄录一份,我要仔细审阅。”
“面见天子的五郡俊彦……”乐凯踌躇良久,道:“乐氏子弟全部撤下来,名单重写。”
“陷阵军全数调往新野,一个不留。”
“再挑选一些模样周正的族女,送往淯阳。天子南巡辛苦,晚上怎能没有女人抚慰辛劳?”
“再叮嘱一番,陶侃或会遣兵北上,先声夺人。若遇敌,不许留力,谁若耍滑头,直接撤职。”
“多准备百万斛军粮,不够就先商借一批,明年夏收后再还。”
命令流水般发出去,亲随们来来回回,不断传令。
看到信使纷纷上马离去后,乐凯终于放下了点心。
“天子已至何处?”他问道。
“已过堵阳。”
第一百零一章 襄樊
长长的宛叶走廊之中,车马云集,旌旗如林。
两侧山坡之中,到处是时隐时现的斥候、游骑。
鼓声连绵不绝,从头到尾凡二百里,皆可闻听。
后军尚未全部进入走廊,前军已护卫圣驾抵达了堵阳。
银枪左营、黑矟左营、亲军、左右金吾卫一部、左右飞龙卫一部、黄头军第一、二营、义从、落雁各一部、捉生军全部、幽州突骑督全部总计五万余人,外加征自洛南的府兵部曲子弟万人、颍川、汝南、陈、梁、济阴五郡丁壮万人、汴梁役户丁壮万人、河北丁壮万人、少府屯田军万人,计有战兵及后勤辅兵十万余众。
至于转输粮草的后勤民壮,差不多要十月份才会大举集结,往南阳输送粮草军资。
考虑到已经小规模、低烈度地往前线输送了超过半年的物资,这一个月的空白算不得什么。
五万战兵,几乎有二三十万人在为他们提供服务,战争的消耗委实惊人。
当然,如果有直通前线的运河,那么后勤人员数量能削减一大半,成本能削减七成以上。
九月二十一日,邵慎率左骁骑卫三千余人抵达宛城,第一件事就是整合纪律散漫、互不统属的诸部胡兵。
与此同时,王敦旧部、荆州幕府参军毛宝押运资粮抵达了襄阳。
他们从江陵出发,乘船至杨口,再抵襄阳。
此河为杜预开凿,利用江陵、襄阳之间密密麻麻的湖荡,再疏通先秦时期的旧运河,于是开通了一条沟通沔水(汉水)、长江的河道,极大缩短了江陵与襄阳之间的距离,无需从夏口等地迂回。
当然,商人一般不太愿意走这条路,盖因周边沼泽湖泊遍地,芦苇荡一望无际,还没多少人烟,他们更愿意去夏口绕路,顺便在那边集散货物,但如果是军事行动那就另当别论了。
抵达襄阳后,毛宝就不会走了,连同他带来的五千援军,屯于樊城,阻遏梁兵。
当天下午,襄阳太守邓岳乘船抵达了河对岸。
他同样是王敦旧部,与毛宝关系不错。
陶侃开府后,他们都得到了留用,一为参军,一为襄阳太守。
甫一见面,邓岳就指着毛宝带过来的军士,惊道:“都督也不给些精兵,这都是什么人?”
军士们正在野外砍伐树木,收拾干草、柴禾,一方面留作己用,一方面不给梁人用,让他们没法在近处樵采乃至打造攻城器械,耗费他们的时间和精力。
但这些军士的形象则有些……
很多人披头散发,脸上还有鬼画符一样的东西,这是蛮夷兵啊!
毛宝也有些无奈,道:“伯山,这么多年了,整个荆州能打的部队一直就没超过四万人。你有万人,已占四一之数,都督既要镇压地方,还要留些人四处支援。我能带两千精兵、三千夷兵过来,你就知足吧。”
这么一说,邓岳无语了。
敌人来势汹汹,都督也很难啊。他手头必须要保有充足数量的兵马,随时援应各处,或者查漏补缺,挽救危局。
襄阳已经屯有一万重兵,再给你发两千精兵、三千夷兵,已经很不错了。
如果还想要援军,大概率只有蛮夷了,那个管够。
“硕真,你准备怎么守?”邓岳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起了战事。
“襄阳不保,贼众定然顺沔水而下,攻竟陵、江夏、南郡三地。”毛宝说道:“而樊城又是襄阳北边重屏,怎么着都要守的。昔年王督(王敦)于我有恩,唉,事已至此,无非以死报国罢了。”
邓岳不想听这些话。他愿意为朝廷拼杀,但什么以死报国还是算了。
“伯山也和乐凯交手过几次了,他每次都从哪里来?”毛宝反问道。
“自沔水上游济河,绕道南侧;或直攻樊城。”邓岳说道。
“那不就对了。”毛宝说道:“守襄阳,水军是关键。”
说罢,他指了指一水之隔的南岸,道:“襄阳地处水曲之中,西、北、东三面皆临河,此为天然隍堑。而沔水北岸有樊城,与襄阳隔河相望,互为犄角,只要有舟师联络,两城互保不难也。薄弱之处在于襄阳城南,故岘山须得固守,不容有失。”
“我已分兵四千,屯于山中城塞。”邓岳说道:“今日发诸县豪族丁壮,颇多推脱,实在让人心寒。”
“尽力而为吧。”毛宝说道:“若逼急了,这些豪族可能投敌。邵贼声势太大了。”
邓岳点了点头,道:“硕真言之有理,今只能聊尽人事了。”
毛宝听了微微有些皱眉。
邓伯山如此,襄阳守军士气不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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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慎在南阳整顿兵马,并不意味着一点动作没有。
作为曾经深入敌后的将领,他不是那种四平八稳之人。事实上,整顿完一批,他就往前线发送一批。
第一批南下的是两千鲜卑骑兵,由乞伏部的酋帅乞伏乌真统率,自宛城南下,过新野,直抵樊城北境。
当第一批箭雨落下的时候,正在樵采的晋兵纷纷溃逃,扔下牛车、柴禾乃至工具,钻入芦苇荡中,划着小船便跑。
没来得及跑的十余人被堵在岸上,眼中满是绝望。
数十骑远远看着他们,将他们尽量驱离河边,然后绕圈射箭,尽量脱离接触。
樵采之人中有两名护卫的弓手,只不过在突袭那一刻就被射死了。
鲜卑骑兵很清楚步弓手对他们的威胁,故第一时间集中射杀。
剩下的十几人手中多为砍柴用的斧子,外加几杆长枪,无遮无挡,四散奔逃。
箭矢破空之声不断,顷刻间就射死数人,余众绝望投降。
带队的头领扔出一捆皮索,招呼下面人去捆俘虏,同时向不远处招了招手。
小溪对岸又冒出了百余骑。
很显然,他们是为了防止被敌人绕后攻击而埋伏起来的,只不过没发挥作用而已。
经历了淮南多场战斗后,兵部已将水网密布地带的骑兵作战经验汇总成册,分发了一部分下去,至于学不学就是你的事了,吃亏了别叫唤就行。
整个九月下旬,先期南下的乞伏部鲜卑及河州氐羌一部,就在樊城范围不断清理。
主要工作就是不让贼军出外樵采,兼且捕杀信使、斥候,一步步让敌人变成瞎子、聋子。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身处云梦泽辐射范围之内,晋军又怎么可能变成真的聋子瞎子呢?至少水上交通是很难被断的,陆上交通也不一定。
不过,能阻碍敌人收集军情,让他们摸不清北方的情况,尽量迟缓他们得到情报的速度,就已经是一大胜利了。
九月底,樊城守军几乎已经完全不外出了,纯靠船只来往各处,输送信使、资粮、器械。
十月初一,毛宝登城眺望,但见樊城东西两侧皆有敌军游骑出没,城西数里外甚至堂而皇之打出了大旗,粗粗修建了一个可供几千人驻守的营垒。
城北和城南当然没有敌军,盖因樊城以北有湖,城南背靠沔水,敌人只能从东西两侧进攻。
“都在修浮桥了。”经部将提醒,毛宝来到了西城,顶着西垂的金乌,手搭凉棚,仔细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