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196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7 字数:3927
司马冲瞄了一眼,感觉里面有很多内容,但他参不透。
诸葛文彪则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不过没说什么。
“老夫倒是想让山彦林去荆州,不过他已自芜湖移镇历阳,又是外戚,如何能走?”诸葛恢自嘲一笑,说道。
大晋朝的天子是司马裒,皇后是山宜男,外戚只有一家,即河内山氏。琅琊诸葛氏算什么外戚?王妃也能算外戚吗?
如果天子生母荀氏出身颍川的话,那倒也能算外戚。奈何荀氏是燕国人,出身低贱,只是一个宫人,身上可能还有西域胡血脉,家族更是亡失于战乱之中多年,根本提供不了助力。所以,山氏他们必然要留在建邺左近制衡王氏,轻易不能动。
琅琊王氏倒想让王彬或王含出镇荆州,但侍中刘隗等人激烈反对,最终作罢。
对这件事,诸葛恢心中冷笑,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内斗?
鉴于这种情况,派诸葛恢出镇荆州,几乎已成必然。
他知道推托不了,于是提出了条件:罢湘州,将诸郡并入荆州。
“妇翁若去荆州,京口怎么办?”司马冲问道。
“大概是派宗室出镇吧。”诸葛恢想了想,说道:“实在不行,只能重新启用刘越石,他在建邺无根无基,只能依附天子。不过他也六十了,又能镇得几年。”
听诸葛恢这么说,司马冲有些失落。
他知道京口和自己没关系,但就是忍不住失落,好像有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丢了一样。
“别多想了。”诸葛恢看了眼女婿,叹道:“时局如此,过一天算一天。”
“妇翁你……”司马冲不意诸葛恢说出如此丧气的话,有些惊讶,也有那么点生气。
“多出去走走,到建邺转转。”诸葛恢意味深长地说道。
司马冲只觉遍体生寒。
“这次回京,老人又走了两个。”诸葛恢叹道:“等他们都走光了,天下会如何?你不知,我亦不知。大势若此,浩浩荡荡,我等不过随波逐流罢了。”
司马冲无言以对。
诸葛恢只在金城逗留了一天,三月十一,他奉诏入台城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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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城西北角、东宫以北有弘训宫。
说是宫,其实是东吴残存的别苑精舍翻修了一下,以供人居住罢了。
弘训宫的主人是石氏,即琅琊王司马冲的生母。因司马睿生前令诸子以母礼事之,故得以独居一宫。
天子、皇后固然无法每天侍奉晨昏,但大晋朝以孝治天下,两人还是时常来看望的,今日便是了。
石氏心中还是有怨气的,但这怨气不是针对天子,而是皇后山宜男。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她不顺眼,或许是之前争斗过吧。
山宜男对她也没什么好感,不过场面工夫做得还是不错。
婆媳两人行走在青草地上,看着波光粼粼的运渎,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终日闷在宫中,偶尔出来走走,却也不错。”石氏随手拂过柳枝,脸上满是幽怨。
山宜男随口附和了一声,看了看石氏脸上的表情,沉默不语。
作为皇后,对宫中情形她还是了如指掌的。
石氏时常发些幽怨之语,活似欲求不满的妇人,让她颇为不齿。
那事有甚好的?她反正觉得没什么意思,一点不舒服。
终究是小姓人家出来的,登不得大雅之堂。
“荆州之战后,朝中人心浮动。天子又是那个性子,皇后要多费些心思了。”石氏突然出声道。
山宜男应了声。
陶侃大败消息传来时,她其实也惊悸过一会,随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懂军事,想不出什么妙招,只觉得而今只能以水师封锁大江,勉力守御,同时加紧操练禁军及外镇兵马。
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听闻邵勋才四十三岁?”石氏突然问道。
山宜男嗯了一声。
石氏叹了口气,道:“这个年纪的男人,智略臻于鼎盛,而春秋犹盛,最是野心勃勃的时候,对什么都不满足。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山宜男有些惊讶,问道:“为何这么说?”
石氏看了她一眼,摇头道:“先帝当年便是如此。”
说到这里,石氏深深地叹了口气。
山宜男静静地看着她,只觉这声叹息中饱含着非常复杂的情绪,一时间竟然难以理解。
正想说些什么,大长秋快步入内,低声禀报道:“皇后,陛下要回太极殿了。”
山宜男点了点头,转身看向石氏。
石氏不待她说话,便道:“我这边无事了。”
山宜男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弘训宫外,诸葛恢已向天子司马裒告别,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第一百三十章 余波
“检户、检户,天天就知道检户。”怀德县县衙内,侍中刘隗之子、驸马都尉刘绥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但县佐吏只是面露苦涩,手底下却丝毫没有通融的意思。
一是上面给的压力太大,并且有很多大官支持,比如丞相王导以及刘绥的父亲刘隗。
这第二么,自然是因为刘绥的驸马都尉其实没啥实权,管不了事。
这年头,皇帝女婿一定是驸马都尉,但驸马都尉不一定都是皇帝女婿,有的甚至连宗女都没娶。
不过刘绥倒是娶了宗室女为妻,但没啥用,连个正儿八经的有职掌的官都没等到。
他目前主要在毗陵治产业。
那边到现在还有很多蛮荒景象,同时又有许多庄园,活似一个个开发基地,一点点改变地貌环境。
刘氏庄园的部曲多为当初跟着南下的彭城百姓,但这么点人肯定是不够的,于是又利用影响力,收拢了许多南下流民作为庄客。
朝廷检的就是这些人,意欲将其从庄园中剥离出来,单独编为民户,授田耕作。
站在朝廷和士族双方的立场上来看,这其实就是一次“相忍为国”。
不土断授田、检括户口,朝廷就只能继续指望豪族上供。倒也不是不可以,但肯定很不方便就是了,一旦朝廷大略与士族相左,基本上就什么事都干不成,比如所谓的北伐。
轰轰烈烈的土断检户已经进入第二年了,整体还算不错。发生过乱子,但被镇压了,覆盖面也比较广,基本上扬州、江州都涉及到了。
不过,比起邵勋在北方的度田,东晋的土断检户只能说是毛毛雨了,根本没深入涉及,豪族们象征性交出点土地和人口,大部分仍然保留着,朝廷也捏着鼻子认了,因为他们能力有限。更别说,琅琊王氏这种第一豪门仍然保留着规模庞大的庄园和部曲,你还能说什么?
但话又说回来了,琅琊王氏家大业大,交出点土地人口不是事,可彭城刘氏却经营不善,一下子交出去几百户庄客,真的肉疼。
这便是刘绥骂骂咧咧的原因所在了。
跟刘绥而来的诸葛衡见了,劝道:“刘万安已检户,君何不可?”
刘万安也叫刘绥,是故侍中刘宝之侄,高平人。
两个刘绥同在建邺,时常被人拿来对比,结果自然是彭城刘绥远逊于高平刘绥了。
刘绥听到诸葛衡的话,愣了愣,笑骂道:“你尚未成家立业,懂得甚事!”
说完,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不为难你等了,就这么办吧。三百户,再多也没有了。授田之事,我不管。什么时候接人,自去毗陵庄上即可。”
县吏千恩万谢。
怀德县的官不好当,连实土都没有,挤在一个小宅子里办公。偏偏县里的编户多为权贵名士,真的不好得罪。
况且检户所得人口也和怀德县无关,必然是分流到土断完成的侨郡侨县里,干这活简直吃力不讨好。
刘绥也没兴趣继续逗留了,于是拉着诸葛衡离开。
宾客赶着牛车在后面跟着,两人在前头步行。
“峻文,真要去北地?”走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后,刘绥出言问道,说完,又认真道:“其实这事你做差了,不该和我说的。若我起了坏心,直接报上去,你家虽然不至于遭大难,但荆州都督是别想做了。”
诸葛衡摇头道:“总要向你道别的。”
“你啊!”刘绥有些感动,旋又贱兮兮地问道:“邓伯道之女如何?”
“没见过。”
“那你这与博戏何异?”刘绥说道:“我看邓伯道长得也不怎么样,他女儿又能多好看?当年洛阳城中,王夷甫固美姿容也,侍御史庾子美同样不俗,听闻其子庾亮长相也很俊美,啧啧,梁国庾皇后应该很漂亮。比起这些人,邓伯道那模样,委实拿不出手,苦了峻文你了。”
诸葛衡有些不满,道:“怎么如此说我新妇?”
刘绥哈哈一笑,搂着诸葛衡的肩膀,旁若无人地往前走,问道:“听闻邓伯道隐居平阳,你怎么过去?”
“你可知王徽王幼仁?”诸葛衡问道。
“此何人耶?”刘绥真不知道。
“前荆州刺史王澄王平子次子。”诸葛衡说道:“他愿意帮忙。”
刘绥一听就笑了,道:“虽说王氏、诸葛氏同为琅琊大族,但王幼仁帮你,可未必是看在以往的情分上,说不定是奉王夷甫乃至邵勋之命。”
说完,有些感慨:“若王徽在建邺,想必很有名气。而今在北地,我竟不识之。这才几年,南北士族竟然如此陌生。我辈还算好的,还能从父祖那里拉些关系,待到下一辈、下下辈,即便是同族,怕也形同陌路,互不相识。”
诸葛衡点了点头。
“那帮老奴也够狠的,明明在北地当政的都是故交好友,却视同仇雠,岂有此理。”刘绥又道:“待他们没了,这日子才能好过。”
诸葛衡瞠目结舌,他感觉刘绥把好多人都骂进去了,包括他们的父亲。
另外,他还有些不解:“若梁兵南下,庄园也不一定保得住吧?”
“你说得也是。”刘绥叹道:“届时怕是只能找亲族帮忙转圜了。大不了和他们一起治产业嘛,以前就是一家,现在分成两家,将来还可以变成一家。我们来得早,手头有点钱粮了,但乏人。他们可以带北地庄客南下,多了不敢说,一千户人家养两年还是养得起的。等到第三年,荒地差不多也整饬好了,就算不丰收,也可勉强自持。其实,当初我们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啊,甚至更难,都没人接济。”
诸葛衡找不出反驳的话语。
一是人家道理上没问题,二是因为他可能比刘绥还要过分,因为他回北地成婚了。先寄居妇家,稳定一段时间后,再视情况通过琅琊诸葛氏的关系出来结交其他人——家族还是有人在为梁国当官的,但不能坑害了父亲,所以他真没打算出仕,毕竟父亲让他回北地就是担心家族全部覆灭绝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