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197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7      字数:3803
  与此同时,诸葛衡也明显感觉到了风气的变化。
  老人先不谈,他们本就对司马氏相对忠心。譬如他父亲,先帝微时就过去做事了,倚为心腹,现在想割舍可没那么容易,也会被人指摘。
  但老人之外的三四十岁的壮年官员的态度就颇堪玩味了。
  刘绥今年刚满三十,他就很敢说话,敢公开表达自己的态度。而且,对比起前些年,他是越来越敢说话,越来越放肆了,偏偏无人能处置他。或许因为他是驸马都尉,又或许因为别的原因。
  就诸葛衡自己的感觉而言,荆州之战是一个分水岭。
  三月里他参加了两场清谈,众人对陶侃的态度不是惋惜,而是嘲笑……
  这是什么鬼态度?嘲笑他本事不行,还是嘲笑他不自量力?
  诸葛衡没敢往深里想,但他知道情况不一样了,待清谈与会众人入仕或慢慢爬上高位后,大晋朝会怎样都不敢想。
  也就现在有水军优势,江南一时半会还是安稳的,若哪天水军也占不到上风了,降者如云或许不是臆想,而是即将发生的现实。
  诸葛衡愣愣想了许久,连刘绥后面说什么话都没仔细听,只三心二意地敷衍了下。
  刘绥见他心绪不佳,便不再多言,在道口分别了,说下次再聚。
  诸葛衡遂上了牛车。下次?他都要去武昌、去平阳了,下次是哪次?
  心事重重地回家后,诸葛衡猛然发现,姐姐也回来了。
  “阿姐。”他立刻行了一礼。
  诸葛文彪一贯清冷的性子,见了弟弟后,脸上也浮现出了些许笑容,道:“峻文,你都要成家了,可不要这么腼腆。”
  诸葛文彪手里抱着小妹文熊。
  文熊还是个小孩子,见到诸葛衡后,手一伸,嚷嚷着带她玩。
  众人皆笑。
  诸葛文彪看着高兴的家人,只觉心里暖洋洋的。她自己一个人受苦又算得了什么,人的一生之中总有许多值得珍视的东西,她对大多数事物不感兴趣,唯有家人能让她安心满足。
  不过一想到马上就要与家人分别,诸葛文彪神色又黯淡了下去。
  妹妹诸葛文豹见了,伸手将文熊抱了过来,轻声道:“阿姐快去与母亲多说说话。”
  诸葛文彪嗯了声,欣慰地看向二妹,道:“再过几年,你也要嫁人了哦,是不是在武昌那边寻个夫婿。”
  诸葛文豹脸一红,没说话。
  “吴地就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巨室。”诸葛衡闻言,忍不住说道:“二妹还是得在建邺寻个好人家。”
  诸葛文彪叹息了声,这又怎么可能呢?
  父亲的想法,她能猜度一二:能守就守,守不住也不会死命顽抗。
  这类人以前就有,但现在越来越多了,尤其襄阳、江陵失陷,荆州那边只能以云梦泽、大江为屏的时候,这类人陡然激增。
  平心而论,他们不是想造反或者投敌,只是觉得死命顽抗没有意义罢了。很多时候只要给个能说服自己内心的理由,就半推半就降了。
  这就是荆州之战造成的影响,不仅仅在于战场,更在于人心。
  事到如今,抵抗意志较为坚决的反倒是那些吴地豪族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汇报与策略
  诸葛衡还没出发,但他提及的王徽已经在四处活动了。
  去年下半年河北度田,又有人叛乱,被镇压之后,王徽便奉诏去了一次淯阳。
  邵勋给了他大理寺从七品主簿的官职,让他到三弟邵璠手下做事。正常事务不用管,王徽就专门做一些联络、策反之类的阴私勾当。
  你别说,让他干别的可能不行,干这个正合适。
  即便废物也是有用处的,更别说王徽算不得废物,至少是个中人之资,配上他的家世,干这行无往不利,盖因很多“业务”压根就是送上门来的,都不需要他去跑,比如诸葛衡这事。
  三月二十五日,王徽跟在大理卿邵璠身后,经端门入宫城。
  太极殿书房内,刚刚结束亲蚕礼的皇后庾文君正襟危坐,看着邵璠、王徽二人入内,行完礼后赐坐。
  庾文君身侧,还有夫人羊献容,她有点百无聊赖的样子,似乎对某些事不是很关心,纯属被硬拉过来凑数的。
  “诸葛恢改任镇军大将军,出任荆州都督一事已成定局。”邵璠简单介绍了一番过去半个月内建邺发生的事情,只听他继续说道:“如果臣所料无误,诸葛氏会自建邺乘船至武昌,诸葛衡多半随行。其抵武昌后,应不会过多逗留,旬日内就会过江。此事机密,诸葛氏不欲为太多人知晓,故臣选派精干人员,于竟陵相接,暗中护送其至平阳。”
  庾文君微微点头。
  这事本来汇报不到她这里,丞相王衍直接就处置了,但今天情况特殊,在听完后,耐着性子问道;“邓氏女年岁几何?”
  “今年十七,比诸葛衡稍大。”邵璠回道。
  “才气、容貌如何?”
  “向居于深闺之中,外人难知。”
  庾文君沉吟片刻,道:“我稍后遣大长秋准备一份礼品,暗中送往平阳,作为邓氏女的嫁妆。诸葛峻文孤身北上,手头定然拮据,丞相那边可有交代?”
  “丞相以乡党之名,欲给诸葛衡五十万钱,并平阳宅院一座。”邵璠回道。
  庾文君听了有些想笑,这哪门子“乡党”?不过她也知道,这钱不是王衍出的,而是朝廷出,只不过借用王衍名头罢了。
  “如此甚好。”庾文君说道。
  邵璠顿了一会,继续说起第二件事:“河内山氏那边,或需羊夫人出马。”
  庾文君好奇地看向羊献容。
  羊献容却摇了摇头,道:“我与那个从外甥女已是多年未见,也不知她性情如何。大理卿或想由我书信一封相劝?可也,但未必有用。据我所知,晋国后宫干政之事不少,便是这外甥女所为了。再者羊彭祖、羊祖延才是山氏的嫡亲舅舅,也该由他们出面相劝。”
  邵璠沉默不语。
  羊曼、羊聃当然会写信劝说,羊夫人也要写,这并不矛盾,毕竟女人之间有些话更容易敞开来说。
  不过,刚才听羊献容提及后宫干政之事,他猛然醒悟:原来的想法有偏差。
  他本想通过羊氏及山世回的关系,说动山宜男劝司马裒投降,效滕公旧事。现在看来,司马裒、山宜男之间到底谁在坚持抵抗还不一定呢。
  联想到王导家中“雷尚书”之事,南朝后宫干政的风气真是贯穿君臣呢。
  “罢了,我就写封信吧。”羊献容叹了口气,无奈道。
  若邵勋在此,看到羊献容这副小模样,定然心花怒放。
  她嘴上经常不满,神态颇多愤怒,对邵勋说话也不客气,但每次让她干什么事,最后都会尽心尽力,无论是满足邵某人的角色扮演性癖,还是为他的大业提供财货。
  这个女人,内心高傲地像是孔雀,但太好拿捏摆弄了。
  谈完这件事后,庾文君看向王徽,和蔼地说道:“王卿,惠风和我说起过你。好生办事,异日论功行赏,少不了你的一份。”
  “臣遵命。”王徽应道。
  谈完这两件事,邵璠便准备告退了,不料就在此时,却听庾文君问道:“襄阳那边如何了?”
  邵璠脑海中梳理了一下,回道:“有园户至蔡洲,陛下亲自下地,带着他们抢农时。”
  “除此之外,还在抚慰班师将士,发放赏赐,奖掖有功人员。陛下如此勤勉,众军皆悦。”
  “又与荆州士人清谈,纵论荆土风物,鼓励荆州士人多多南下拓荒,发展货殖。”
  “还考较荆州豪族子弟,量才录用,以安众心。”
  庾文君仔细听着,眼睛不自觉地眯了起来。
  听完,下意识问道:“荆州士人都对陛下服膺么?”
  “是。”邵璠回道:“陛下慷慨豪迈,又见识广博,荆土众人咸叹服焉。”
  庾文君心底滋生出一股喜悦,又问道:“他——陛下何时返京?”
  邵璠一时难以回答,只道:“三月下旬了,天气转暖,应该快了。”
  庾文君点了点头。
  见皇后没话说了,邵璠、王徽行礼告退。
  ******
  几乎与此同时,大梁中书令庾亮刚刚走出宫门,朝自宅而去。
  他这个职务是去年年底给的。
  像亮子这种正儿八经的外戚,守孝期满后,要得一个与身份地位相称同时又有缺的官位并不容易。
  朝中哪个没来头?对手愿意看到你回来?
  所以,即便是他,也等了好几个月才得了中书令(从三品)一职,比张宾中书监低一级,算是他的主要副手——从另一个角度而言,也是制衡张宾之人。
  大街上一派喜气洋洋的场面。
  南边的消息渐渐传回来了。“八十万”大军横扫荆州,连克襄阳、安陆、竟陵、华容、江陵等名城大邑,几乎把敌人驱赶进了云梦泽和长江里。
  曾与乐凯缠斗多年的陶侃丧师失地,几无还手之力,此等大捷,让洛阳上下振奋不已,对新朝的归属感也强了几分。
  庾亮在衙署上直时听闻,有些南渡士人暗中找到留在北方的亲族,试探勾连,可见一斑。
  这一仗,影响比想象中大多了。
  不过,庾亮很鄙视这些南渡士人。死到临头之时,终于知道害怕了?
  想当年,庾氏就坚定地留在了北方,还嫁女儿给天子,而今已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他守孝两年多,回来后就能当中书令,你们这些臭鱼烂虾算什么东西?将来非得拿捏几个,好好整治一番不可。
  马车快速前行着,很快抵达了庾府。
  亮妻荀氏亲自厅前相迎,身边还跟着长子庾彬。
  庾亮见了儿子,便问道:“阿恭,明日就要启程了,可准备好了?”
  荀氏嗔怪地看了庾亮一眼,道:“夫君你刚回来,就对阿恭大呼小叫。”
  庾亮不满地看了妻子一眼,道:“这败子,也就书法看得过眼,其他不过尔尔。”
  “老物何出此言?”荀氏一把扯过庾亮的衣袖,道:“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本事,我看阿恭比你强。天子都听闻他的才气,一出仕就授正七品职官,你当年有这好事吗?快去换衣,酒食已备好。”
  庾亮被怼得哑口无言。旋又想到当年跟着天子在广成泽苦干的往事,竟然有些怀念,遂道:“妇人焉知国家大事。我与天子的情分,嘿!”
  庾彬亦步亦趋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