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198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7 字数:3898
他今年二十多岁了,之前并未出仕。
先在家通读各类典籍,然后管理了下家中的几个农庄,积累了些经验。接着参加了几次清谈,结交士人,打响名气。
闲暇之余,跟着母亲学习书法。
荀夫人在书法上的造诣很深,有传闻并不比卫夫人差,庾彬已得母亲书法六七分火候。
就在本月,不知道为何,天子突然任命他为蔡洲苑令。
庾彬没有拒绝。
这不是什么清贵官,但天子就喜欢这类干实事的役门官吏,让他经营蔡洲属实是重点栽培了,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再者,二十来岁了,差不多也该出仕了。作为长子,他要为家族考虑,蔡洲苑令是一个很不错的起点,而少府监庾敳又是他伯祖,能为他提供诸多便利。
这个职务,简直就是量身定做的。天子对庾家是真的好,难怪父亲一门心思为他奔走办事,守孝期间不知道写了多少信送进宫中。
庾彬来到膳厅没多久,庾亮就换了一身袍服,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随口问道:“听闻有不少商徒请托到你这里了?”
“是。”庾彬答道。
“你准备怎么用他们?”
庾彬回道:“江夏、竟陵方平,本就没多少百姓,战乱时死一批、逃一批,又被吴人迁走一批,今空空荡荡,委实不成样。”
“而两军交兵之所,若无处筹粮,就得长途转输,不但危险,还靡费甚多。儿觉得,不如鼓励商徒去江夏、竟陵、南郡种田,所获粮食可售卖予朝廷。价钱便是高个两三倍都无妨,总比从河南转运便宜。如此耕作数年或十年后,可将地赐予商徒。”
“如此,王师得了粮草,军食无忧;朝廷省了开支,盖因从河南转运耗费太大了;百姓少了转输之苦,劳役可是能逼死人的。此竟是三方得利,而那些地本就荒着,朝廷不赐给商徒也无人耕种,只能任其长草,那么何必握在手里不放呢?”
“商徒种地的时候,必然要建堤坝、修道路、辟污莱。多几个这样的商徒,江夏、竟陵的蛮荒风貌定然大为改善。”
“或曰水乡泽国,开发不易。不过两三倍价格购粮,也不算少了。将来还会把他们长期耕作的地回赐,这更是一笔可传诸子孙的财富。若还嫌不足,或可给个勋官,乃至令郡中正擢升其门第。有些商徒家财巨万,然门第甚低,他们会愿意的。”
“儿便献此策。天子若同意,便把这些商徒引荐过去。若不同意,那就算了。”
庾亮听了沉思许久。
这确实是个思路啊。江夏、竟陵二郡确实完蛋了,陶侃把能迁走的百姓都迁到了长江北岸,剩下的也死伤不轻,户口锐减。
南郡稍好一些,但也损失不轻。
光靠残破的江夏、竟陵、南郡以及襄阳,确实无法长期供养大军。考虑到南阳诸郡也亏空很大,粮食只能从河南转运,这个代价太大了。
别说两三倍购粮,便是三四倍都可接受,毕竟路途损耗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另外,天子其实一直想开发云梦泽,为此很大方地表示江夏、竟陵及南郡部分县乡不度田,他应是愿意看到商徒来种地的。
说白了,有人愿意拿钱来换官位、门第以及可世代相传的土地,那就换好了。正如庾彬所说,这些人为了种地方便,必不可少地要改造地方,这就是天子想看到的。
“晚上为父写封信,你明日启程时带上。”庾亮做出了决定,说道。
“是。”庾彬心下一喜,应道。
无需多猜,这封信肯定是写给天子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商屯
三月二十六日,庾彬带着十余宾客离开洛阳,南下荆州。
出平昌门后,陆陆续续有车辆汇集而来。
庾彬遣手下宾客去与他们交涉,自己没出面,只骑着一匹黄骠马,边走边看。
连年战争,靡费甚大。天子曾经打算在洛阳内城之外建罗城,即形成外城、内城、宫城三层城墙体系,如今看来,也因为用度不足而进展缓慢。
不过这都是小事了。将来天下一统,有的是时间来修。
行路之时,庾彬也在观察那些商徒带过来的人,真的不少!
小一点的商徒带了几十家,大一点的带了一二百家,一问都是自家奴婢。
再问哪来的奴婢,人家用清澈的目光看向你。
其他不谈,那连续三年暴水的日子忘了吗?
暴水忘了,大疫也忘了?疫病也是可以让一个家庭陷入万劫不复深渊的。
这时候收拢些奴婢很难吗?奴婢生的孩子也还是奴婢,只要养得起,数量总体会越来越多。地方豪强、巨商就是这么来的,而今四处度田,很多人保不住这些奴婢和田产了,只能另寻出路。
从这个角度来说,请托而来的人未必就全是商人了,其实小土豪也很多。
他们其实也挺难的,更有些可悲。
世世代代为僮仆奴婢,跟随主家生活,服从主家命令,几乎已经成本能。即便是大灾之年收拢的新人,他们其实也接受这么一套秩序,本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或许也怪不了他们。
从汉末到现在,真不怎么太平。即便是三国稳定下来那会,地方上也是盗贼多如牛毛,坞堡、土围子、庄园更大的作用不是防朝廷,大部分时候是在防贼匪。
很多人嘲笑太康盛世,但那十年真的是汉末以来最稳定、贼匪最少、发展最快的十年了,只可惜随着关中齐万年之乱,一切归于泡影,世道再度变乱。
能怪他们吗?不。
给庄园主当奴婢庄客,好歹还能活下去,甚至能配个妻子,能传宗接代。
要真正打破这个怪圈,只能出个雄才伟略之人,一统天下,重新奠定秩序。
有了真正安定的秩序,人们才会发现自耕农比当庄客强,否则就是反过来的。
想到这里,庾彬也有些自嘲,他真是发神经了,自家也是士族,且在往顶级豪门的路上发展,想这些作甚?遂安心看风景。
二十八日的时候,他们这支庞大的队伍停在了伊阙口内。
他们遇到了又一批班师的杂胡兵马,大概三千多人的样子。
胡人看起来喜忧参半。
那些没有带马出征的人得了赏赐,还活了下来,喜笑颜开。
带马出征,且同样带马回来的人,同样很高兴,但如果马死了,就没那么开心了。
另外还有死了亲朋好友的人,则默不作声,似乎蕴藏着不快。
总之很复杂,但这就是战争。
有些胡人甚至瞄准了在路边搭帐篷休息的土豪僮仆,不过这些僮仆手里有武器,并非一触即溃之辈,早就防着他们了。
伊阙同时也是右骁骑卫一个军府所在,他们出动了上千骑兵,人均长枪大槊,仔细盯着这帮杂胡,防备他们闹事。
最终有惊无险。
杂胡不懂事,首领是懂事的。你有几个脑袋够砍啊,居然敢在洛阳附近闹事?
庾彬看着杂胡远去的背影,叹道:“这是哪里的杂胡?弄不好回去后要作乱。”
“应是北地郡匈奴一部。”有宾客答道。
“失敬,原来不是杂胡,而是正胡。”庾彬笑道。
宾客亦笑,道:“北地匈奴原本不少,后来被靳准兄弟分走一批,去了西边。能剩下三五千帐都算多的了。金正也老使唤他们,这次又南征,我看没多少人了。如果发动叛乱,结局可能惨不忍睹。金正可不是什么仁慈之辈啊,这些年死在他手里的胡人可不少。”
庾彬笑而不语。
金正固然残暴,但这么一个残暴之人,却稳坐镇西将军宝座、开府长安多年,不觉得奇怪么?那是天子信任啊,非常信任。
雍州世兵本有万人,去年十月又许秦州设世兵五千,加起来一万五千步骑,拨给田地,主要分布在长安、天水附近。
有天水豪族、酋帅不满田地被侵占,金正直接杀奔过去,大肆打杀一通。人家告到天子面前,有用吗?一点用没有。
到了最后,还是刺史温峤忍着牙痛四处奔走,居中调和,才勉强压了下去。
有人从中看到了金正的“跋扈”,庾彬只看到“圣眷”。
况且金正是真的很能打。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调集兵马攻杨难敌,再败之。
难敌请降,金正不许,姚弋仲也不许,两人卯足了劲要干他,实在被这厮恶心坏了。
到了这个月,听闻金、姚二人复集兵三万余人攻杨难敌。仇池羌诸酋豪皆怨声载道,有杀杨难敌请降的意思了,难敌走投无路,眼见着就要覆亡。
若除此贼,金正圣眷更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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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伊阙休息一晚后,这支人数高达六千的队伍赶着大车小车,再度南下,一路经梁县、襄城、南阳,于四月上旬抵达襄阳。
彼时邵勋正要率众离开,班师回朝,听闻庾彬抵达后,便在蔡洲见了一面。
“道协,若非你成婚甚早,朕都想让你尚公主了。”春日暖阳之下,邵勋开玩笑道:“你所出方略,甚合朕意,此事准了。新来之六千人,可至华容、竟陵二县商屯。所售之粮米,有多少要多少,朝廷以布帛采买,如何?”
“他们怕是求之不得。”庾彬回道。
屯垦之事,古来有之。
移民实边的叫民屯,军士种地的叫军屯,商屯这个词却是第一回听到,庾彬觉得很新鲜,也很贴切。
邵勋又看向在蔡洲岛对岸生火做饭的那帮人,问道:“所携粮食,可够吃?”
“应撑不到秋收。况来得也有些晚了,还要清理田地、开辟污莱,今年只能种些杂粮,多半要买粮。”庾彬说道。
“这却不好买。”邵勋摇头道:“也罢。第一批商屯民户,朕总要给些好处。童千斤!”
“末将在。”童千斤大声应道。
“蔡洲还有多少粮?”
“还有三万九千余斛。”
“装船运至杨口,送给商屯百姓。”
“遵命。”童千斤立刻前去传令。
邵勋看向庾彬,道:“道协,你须得向他们讲清楚。这三万九千余斛粟麦可以相送,但有一条,若有贼人至杨口或华容,可避入城塞之内,但不能跑。若能坚守到援军抵达,朕另有赏赐。”
庾彬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这粮可不好拿啊。不过,你都来搞商屯了,这点风险总该预判到吧?
“《风土病》一书,甚为紧要,可令诸屯屯主过来抄录一份。”邵勋又道:“按照书上所教之法做下去,未必不会死人,但一定少死很多人。”
“臣遵命。”庾彬应道。
邵勋背着手走来走去,似乎十分高兴,乐于见到商屯之事蓬勃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