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250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7      字数:3622
  “我把耳朵割下,校尉就信我了。”龚青答道。
  桓温被气笑了。
  昔年张骏派使者见南阳王司马模,怕人家不信,直接把耳朵割下放在盘里面,问你信不信我?
  司马模信了……
  看来这个事迹流传很广啊。
  “你且说说,这条路怎么走的。”桓温不答反问。
  “先从宣汉至汉丰,有山路,沿途有白虎夷部落补给。”龚青说道:“得汉丰后,再走小路下南浦,都不需要攻城,把路截断,把粮草烧掉。江面上水师大举出动,将粮船压回去,大军就得仓皇撤退。此一撤,士气大衰,再被衔尾追杀,却不知几时能恢复元气。”
  桓温静静看着龚青,暗自思索。
  此人说得煞有介事,不像假的。虽然他想象中的截断后路有点过于乐观了,但此计绝对可以给巨鹿郡王造成巨大的威胁。
  另外,桓温还想到了一点:如果板楯蛮可以走这条路直插南浦,那么他们也可以从南浦直插宣汉、宕渠。
  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校尉……”军校们也意识到了严重性,齐齐看向桓温。
  桓温挥了挥手,道:“先把人带下去,给其饭食,勿要折辱。”
  运兵们很快将三人带走。那个龚青频频回头,兀自大声道:“校尉信我,若点起数千精兵,直插宣汉,定获大胜。”
  “快走!”运兵推搡了一把,将三人领到了后舱羁押起来。
  “去找毌丘使君,问问有无相熟的商徒或蛮酋,打听一下。”桓温说道。
  毌丘奥此时就在南浦,拜访各个蛮酋,请他们出丁出粮。
  “遵命。”桓温下达命令后,立刻有人下了船,找来马匹,疾驰而去。
  桓温坐了下来,摩挲着案几上的几枚骰子。
  众人定定地看向他,而桓温仿如老僧入定,闭着眼睛,一点反应都没有。
  许久之后,就在众人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桓温突然睁开双眼,双手抓起骰子,搓揉许久。
  只听“哗啦”几声,骰子尽数落于案几之上。
  众人瞪大眼睛看去。
  五子全黑!卢。
  第一百八十八章 面面俱到
  骰子已经掷下,决心已经定下。
  桓温看向跟随他而来的运兵将校们,说道:“你等随我自河州而来,却只当得世兵,我实心中有愧。”
  “运兵虽衣食无忧,然苦累已极,亦无升赏之机,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
  “你等多已成家,子嗣长大后也要当运兵,种田捕鱼、操练转输,子子孙孙的前程仿佛一眼看尽。”
  “今有良机,逆天改命,愿不愿意赌一把?说实话,我赌运不佳,甚少掷得卢采,今五子全黑,或曰天意。”
  说到这里,他静静地看下手下军校们。
  “校尉,我等跟随你从陇西而来,奔的是富贵,确实不是当什么运兵。一条命而已,搏一搏完全值得。”桓温话音刚落,立刻有人说道。
  “若在陇西,我这会已经饿着肚子和乞伏鲜卑的人打起来了。冬天草料少,争夺得厉害。若死在哪个河滩上,也就白死了,连赌前程的机会都没。”第一个人说完后,又有人笑道:“校尉得卢采,还有什么可说的?赌就是了。”
  “哈哈,校尉。我也把命掷上赌案,想看看成贼掷的什么采,莫不是杂采?”
  “杀人的老手艺还没落下,怕什么?听闻昔年李特带着六郡子弟击溃蜀人,开国称制。我等亦陇西子弟,难道还怕了蜀人不成?”
  “校尉,我死了发抚恤就行,我儿还小,没法耕田捕鱼。”
  众人一一表态,看得桓温很是欣慰。
  这些人里大部分是他当年在温峤帐下时带的郡兵,上阵多次,最得意之战莫过于河会城东阵斩金城太守窦涛。
  剩下的人或是招募的陇西健儿,或是攻凉州时抓获的俘虏,胡汉混杂,被他一手带了好几年了。
  “战死疆场,朝廷自有抚恤。放心,此为我下令,尔等奉命而已。便是战败了朝廷追究,也只我一人受罚,与尔等无干,抚恤是少不了的。”桓温说道:“我一会便写信送回襄阳,请景福公主在朝廷抚恤外另发一份赏钱。”
  说完,起身看向众人,道:“我意已决,赌上这一把。”
  “赌!”
  “遵命!”
  “校尉,我听你的。”
  “建功立业,我等许久了。”
  军校们七嘴八舌道。
  所有人都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听桓温的,只下意识忽略了巨鹿郡王邵慎。理论上而言,这种程度的军事行动,要不要取得邵慎的许可?不然如何征调兵马?
  当然,桓温还是有政治敏感性的,知道不能绕过上官。
  不过,未必需要找到邵慎,他跑得太快,据闻追到前军去了,很可能已过枳县,往阳关而去。
  找不到邵慎,找何伦也是一样的。他是后军都督,这会还在南浦、朐忍之间。
  何伦是有权便宜行事,独立作出军事决策的,找他一样可以求得许可,甚至能得到一部分援军。
  想到此处,他立刻出了船舱,道:“你等先整备器械、兵马,与军士们说清楚。我去见见军师。”
  说罢,踏着跳板上了岸,然后取来两匹马,带着数名亲随疾驰而去。
  ******
  风呼啸着掠过耳边,桓温与数名随从驰骋在狭窄逼仄的驿道上。
  驿道一面是山,山脚下满是枯黄的灌木,以及偶尔见到的果园、农田和盐井。
  另一面则是泥泞的江滩。
  滩上不少人或蹲或站,正在修理损坏的车辆,又或者照料力竭的役畜。
  一些染病或受伤的役徒也在江滩上搭起了帐篷,正在寒风中抖抖索索地炊饭。
  再远处,十余座新坟立了起来,那是病殁或累死的民壮。
  说是坟,也就是个小土包罢了,没有墓碑,无人祭拜。埋葬他的人一走,就没人知道这里曾经“住”着谁了。
  倾覆的车辆随处可见。
  黄澄澄的粟米洒落道旁,鸟儿在空中盘旋,待收拾的人群远去之后,快速扑飞而下,啄食残留于草丛、砂石间的米粒。
  骑了一段之后,桓温等人就不得不下马步行。
  路太拥堵了,到处都是运粮车、辎重车、骡马队以及那似乎永远都过不完的军队。
  桓温深深怀疑,当成都最终被打下的时候,走在最后面的部队或许还没来得及与敌人交战。
  过路的军士只随意看了桓温等人一眼,就继续闷头赶路了。
  此时与他们逆行的只有一类人:信使。
  但信使一般也就两三个,有时甚至孤身一人,桓温一行足足七八人,却太多了一些。
  不过谁关心呢?路难行,人难受,冬日的巴山更是阴冷刺骨,连绵衣都扛不住。
  每次宿营的时候,他们都尽可能围坐在柴堆、火盆旁边,毕竟冬雾一起,那股阴冷之意直往骨头缝里钻,比北方的大雪天还让人难受,非得火盆来驱驱湿意不可。
  “精兵大多已经走了……”桓温看着刚刚路过的一面“蒲阳山镇将卜”大旗,忍不住说道。
  “卜”应是“须卜氏”改的汉姓,蒲阳山镇也是河北投降的匈奴人改建的军镇,存在不少年头了,这次出动了两千人上下。
  府兵、禁军大多走在前面,留在后面的多是地方部队和民壮,前者护卫,后者转输,慢吞吞地向前赶路。
  如果江面安全,有时候会用船只运输资粮,这时候就能解放出一些人手,令其兼程前进,追赶主力精锐。
  这么看起来,组织一次大规模的后勤转输,也是非常不容易的。其间繁复之处,几乎让人精疲力竭。
  不是谁都会管理的。
  或者即便会管,但与管得好也是两回事,效果天差地别。
  而这些组织后勤运输的中下级小吏,多为世家大族庄园中借调而来的,或者本来就是他们带着自家庄园的人手来转输资粮。
  这些人在过去三十年的战争中建立了丰富的转输经验,稍稍磨合一下,便高效运转了起来。其实这也是人才,和平年代不一定有的人才。
  感慨一番后,前方道路稍稍宽敞了一些,桓温下令上马,继续奔驰。
  当天傍晚,东边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何伦的将旗。
  “襄阳度支校尉桓温求见军师,有紧急军情禀报。”见得过来拦截他们的游骑时,桓温第一时间下马,大喊道。
  ******
  何伦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决定接见桓温,地点就在一片橘园内。
  桓温没有丝毫废话,当场将得到的消息报了上去,并说出了自己的判断:“王师近六万众,大可分出数千人抄小道奔袭宣汉、宕渠。板楯蛮倾巢而出,后方空虚,只有老弱妇孺,取之不难也。一旦得之,江州、阳关大震,则将无士气、兵无战心。邵督催军奋战,定能大破敌军,夺取巴郡。”
  “三巴一下,敌军损失泰半,王师可以降兵为先锋,直趋成都,与贼人战于城下。只要动作快,不给李雄收拾人心的机会,攻取成都机会极大。”
  “况攻入蜀中腹地之后,地方大族或有倒向王师者,届时还可收取粮草,招抚成都守军,则胜算益高。”
  “天子发动了三十万人灭成,为此连慕容鲜卑都姑息了,付出如此之大,必欲置贼子于死地而后快。军师乃天子元从,若建此功,于子孙后代有无穷好处。”
  桓温说的时候,何伦连连点头,但没有给出任何评价。
  待桓温停下时,他只笑吟吟地看向对方,道:“元子立功心切啊。”
  桓温一窒。话是没错,但你这么说何意?
  “毌丘宗旷回话了吗?”何伦问道。
  “仆已遣人去寻府君了。”桓温答道。
  何伦沉默了片刻,又问道:“听闻十月朔日之时,毌丘淑媛陪着天子出城,彼时已身怀六甲?”
  “是。”桓温说道:“此事不假。”
  何伦唔了一声,低头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