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271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8 字数:3860
宇文十二部好像人心散了,根本形不成合力,乞得龟一点号召力都没有,被打得狼奔豕突,甚至有传闻他死了,好在后来又露面了,但躲躲藏藏,教人看着就生厌。
他的生物学生命还没终结,但政治生命大概率已经没了。
虎头写信禀报,护鲜卑中郎将府严阵以待,计有兵千人……
邵勋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装作不懂。
自汉以来,像护鲜卑中郎将府之类的机构本身是没兵的,有也是少量屯田丁男,他们的真正兵力是各个胡人部落,即你要有本事驱使胡人酋帅为你作战。
幽州保持安定就行,邵勋要求不高。
当然,他也想看看虎头能不能让护鲜卑中郎将府名副其实,这是考验。
处理完这些事后,他才开始享用最后的大餐:平蜀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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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春光明媚,邵勋带着皇后、嫔御至芒山踏青之后,夜宿金谷园。
王衍之妻郭氏已经卧床多日了。
没别的原因,年纪到了,大限将至。
一贯有些没心没肺的王景风哭得跟个泪人一样,王惠风亦默默垂泪,皇后庾文君在一旁安慰,到最后自己也哭了。
邵勋则和王衍坐在海棠园内,相顾无言。
男人嘛,陪伴了一辈子的老妻不行了,固然难过伤心,但也不至于要死要活,尤其是王、邵这类政治人物。有真心,但不多。
“陛下,蜀中之事,还是不要大造杀伐了。”王衍说道:“大军总要撤走的。走后还得蜀人治蜀,一旦蜀人皆反,一代人之内怕是难以安定。若抽调大军征讨,这花费实在太过巨大,臣批阅奏疏时,看到钱粮、器械数目时都心惊肉跳,再看看征发的车辆、船只、役畜、人丁更是震惊莫名,多打几次,不但天下士民受不了,府兵也受不了。”
“丞相以前可不会关心钱啊。”邵勋打趣道。
王衍长叹一声,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臣在晋时,乃尚书仆射,掌官吏选用、升调,此清贵之职,自然无需关心钱粮。可丞相总揽全局,军、民、财、吏、教无所不包,如何能不谈阿堵——钱。”
“朕是那种丧心病狂之人吗?”邵勋又问道。
王衍看着邵勋,居然没有说话。
邵勋:“……”
片刻之后,他笑了笑,道:“朕还是要用蜀人的。”
王衍松了一口气,道:“陛下英明。江东尚在,而今……而今还需收敛着点。”
邵勋想大笑,但又觉得场合不对,于是忍住了,道:“正如王卿所言,江东尚在。”
“欲伐吴地,必用水师。蜀地新降水师不下万人,多为豪族、豪商、酋帅部曲,若杀戮过盛,确实容易坏了大事。”
“不过,总有一些人要付出代价的。”
见到王衍欲言又止,邵勋摆了摆手,道:“不是现在。也罢,朕就给范贲一个机会,若他能将儿郎们的赏赐筹集齐备,朕就不动他了,只分家。”
王衍突然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
范贲真干了这事,在蜀中名声就臭了。他父亲利用天师道装神弄鬼,又养望大半辈子混来的名声,大抵也没了。
臭的不是他一个,连带着范长生都要受影响,成都范氏算是败落了。
名声啊名声,此物看不见摸不着,但真的有用,王衍太清楚了,他本质上和范长生是一类人,只不过一个是天下名士,一个是蜀中名士。
“蜀地新平,陛下须得任命得力官将。”王衍又道。
“吾侄暂兼荆益二州都督,金正督雍秦梁三州,如此而已。”邵勋说道:“待到六月,朕让庾元规去成都,都督益宁二州诸军事,兼领益州刺史。”
王衍一听就有些担心,道:“陛下,元规性急,单领刺史即可,都督恐难胜任。”
邵勋想了想,道:“边塞之地,事权不一,恐不美也。”
“陛下无需担心。”王衍道:“宁州多为蛮獠,向来画地自守,无力进取。诸葛道明也不像有雄心壮志的样子,老夫可令诸葛峻文书信一封,说以利害,诸葛道明会懂的。”
邵勋微微点头,算是认可了王衍的说法。
“大军撤走之后,益州诸郡须得重建郡兵、世兵。”王衍继续说道:“陛下可从巴西、宕渠、巴三郡挑选可用之人充实部伍。”
“朕欲设府兵。”邵勋说道:“这几年招募健儿至代国、河州、荆州、关中,左右骁骑卫余丁解决掉了。左金吾卫也去掉了不少,然左右飞龙卫还有许多府兵子弟,为免其分家,最好迁走一部分。”
王衍无奈。
他就知道邵勋不会放弃设府兵的,但蜀中那个地方,你设了府兵,最多二三十年就变成蜀人了,就像李成南下的六郡子弟一样,不过三十年而已,已经和蜀人无异,最多口音、习俗上还有部分差异。
不过,或许天子也只想管用三十年就够了?
三十年后,蜀中士民差不多也归心了。
只要中原不乱,蜀中就不会乱。中原乱了,谁还操心蜀地啊!
也是时候让蜀中士人尝尝府兵的滋味了!王衍悻悻地想道。
这个群体越来越庞大。之前已经有万余勋官了,这次多半又新产生了几千乃至上万勋官。
有些手头功转多的府兵,居然拿来抵罪,或者送儿子入国子学,又或者给父母讨个封号,为此不惜花钱重做墓碑,写上“某某君”,说出去好听。
要知道,很多士人的父母还没封号呢,府兵却非常热衷做这种事,让人匪夷所思。
总之,士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因为府兵是真的和他们全方位竞争。
争地、争官位、争荣誉、争国子学名额,什么都争。
邵梁王朝已经不是纯粹地和士大夫共天下了,变了。
邵勋不关心王老登心里的怨气,他又道:“丞相可以和三省台臣们议一议度田了。”
“好。”王衍应下了。
这就是邵贼。
刚灭了成国,马上就要开始新一轮度田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北地士人怕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时机挑得非常好。
当然,邵勋心中的度田可不仅仅是度士人的田。
他方才提到府兵余丁,就在猜测现在到底有多少府兵析产了。
这种事情肯定是存在的,无非多寡而已。
忙完这摊子事,他也要大力清查天下府兵的田地,看看每家还有多少。
为府兵制度延寿,一直是他最关心的事情之一。
“江东那边,夷甫多多联络,有事单独呈报。”邵勋最后说道。
第二百一十章 震荡(上)
杨口突然间就热闹了起来,并且已经持续好几天了。
早上起来后,石弘便打着哈欠,稍稍盥洗一番,然后吃起了早饭。
他今年十九岁了,去年在洛阳成婚,由舅舅做主,娶了阳平太守申钟的庶女为妻。
成家之后还能立业,便是位于杨口的这个庄园了。
当然,建庄园的钱和人是舅舅给的,但土地却是天子划拨的。
母亲在宫中为女官,甚是辛苦。
天子也不是每天都去后宫,有时候就在嘉福殿等地连夜批阅奏折、处理政务,女官轮换着陪伴打下手。
入夜之后,若有比较重要的军情或奏折,还得起身查阅,挨份判断要不要叫醒天子,很难睡个好觉。
以上其实不算什么,但宫廷女官这种角色,理论上来说睡在天子寝殿外面的偏殿,但实际上不一定。除了有特殊嗜好的人,谁敢娶回家啊?所以风言风语是难免的。
对这个庄园,石弘拿得心安理得,同时也有些惭愧,更有些隐藏极深的屈辱。
母亲是被逼的,她也很难。
叹了口气后,石弘将吃了一半的早饭一推,然后来到院中,唤来庄园典计和部曲长,问道:“客人呢?”
“一大早就去作坊那边了。”典计答道。
“走,随我去看看。”说完这句,石弘顿了顿,道:“知会一下夫人,园葵、春韭、鸡子之类的不要拿去邸舍售卖。过几天有新买的奴婢过来。”
“是。”典计喊来自家外甥,让他赶紧去禀报。
石弘在前方大步走着,仿佛哼哈二将的典计、部曲长跟在后头,只一会就到了隔壁的作坊。
石弘的庄园其实不大,总共也就二百三十余家庄客,与司马黎、司马毗以及今年新来的一位名叫夏侯沐的谯人比邻而居——夏侯沐别人不清楚底细,他们三个还是知道的,其妻乃羊献容之女,前晋清河公主。
这四户人家凑在一起,不得不说是个恶趣味。而且,他们四家发现,旁边似乎还空着一块地,甚至插上了木牌,表示有人占了,但还没来开荒。
其他人不明所以,石弘猜测是拓跋什翼犍的,但他懒得说。
其实几家人靠在一起也挺好,总共千余户人家,已经可以搞一些陂池、堤坝了。
况且附近甚至有一个废弃的陂池,足见东吴或晋时有人在此定居、耕作过,只不过后来因为战乱等因素荒废了,而今只需恢复即可。
石弘家庄客主要种麦、稻两种农作物,至今还没能完全收支平衡。
正月里母亲托人给他捎了钱百贯、绢二百匹、金银器二十件,石弘收下的同时,甚至不敢想母亲为了攒下这些钱,要多么忍辱负重,总之羞愧不已,攒钱的心思愈发重了。
一行人抵达作坊后,熊鸣鹄立刻过来行礼。
“瑞翔,你倒是不嫌这里的味道重。”石弘笑道。
“大雅何出此言?”熊鸣鹄笑道:“去岁至剡城,彼处盛产葛藤,产纸极多,行销扬州、江州等地,被称为‘剡藤纸’。那里的味道才重呢,大雅你家这边算是清淡的了。”
熊鸣鹄是南昌人,其父熊缙,现任鄱阳太守,伯父便是晋御史中丞熊远。
“我家作坊小打小闹。”石弘摇头道:“也是看别人造纸殷富,跟风罢了。”
“能赚么?”熊鸣鹄问道。
“这却不瞒你,能赚。”石弘说道:“朝廷已定下规矩,官府一律用藤纸,此物供不应求。”
“建邺亦是。”熊鸣鹄笑道:“你可知王羲之?”
“不知。”石弘说道:“莫非琅琊王氏子?”
“然也。”熊鸣鹄道:“此人书法颇有火候,名气很大,喜用藤纸,赞其细腻、平滑、密实如茧。故此纸风行一时,不意北朝亦是如此。”
石弘听到“北朝”二字时脸色没有任何异样,只暗道晋人心气如此之低,连正朔都不自居了,但以南朝、北朝并列。
只不过北朝有点过于厉害了,刚刚拿下蜀中,南朝还能支持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