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273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8 字数:3690
李成被灭的消息愈传愈广,瞒不住的,知道的人多了,谣言就多,信心就越不足。
万一哪天再出个王濬、唐彬,武昌、夏口可就沦陷了,所以先走为敬。
江虨没有阻止,也阻止不住。
听天由命吧。
入城之后,江虨半途下了车,回了太守府。
刚到家,迎面飞来一个花瓶……
******
“宁州大捷!”
“中兴有术。”
大街之上,骑士露布飞捷,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
山玮关上了临街的窗户,然后舒服地躺了下来。
“陶士衡在交州大捷,诸葛道明在宁州大捷,终日大捷,贼骑却跑到瓜步来了,弘治,你说可笑不可笑?”山玮眯着眼睛,说道。
“此事——唉,山公大意了。”杜乂看了山玮一眼,叹道。
“大意不大意又能怎样?”山玮拍了拍手里的信封,道:“而今该担心的是荆州啊。”
他们刚才提到的事情发生在二月和三月,一共两次。
二月上旬,十余梁国骑兵不知道怎么搞得,突然跑到历阳江边,吓得这个江防重镇大白天关闭城门。
三月中旬更过分,百余梁骑自历阳境内穿过,一直窜到瓜步,眺望建邺。
其实吧,就百十个骑兵,又能怎样。也就面子不好看罢了。
但问题出在大晋朝的反应上面。
江北遣人坐船至南岸,汇报了军情,但使者惊慌失措,说话也不清不楚,让建邺上下以为梁军大举来伐,已经屯兵瓜步了。
三月十五日当天,毗陵急报:有梁军骑兵渡过长江,在毗陵附近窥视。
于是天子紧急下诏周边诸郡勤王,一时间好一番折腾,当七拼八凑的数万人马自建邺周边赶来时,才发现渡江南下的梁骑也就七八个人,放了一把火就走了。
苏峻自江北进兵,山遐水陆并进,最后才弄清楚总共就没几个梁兵,完全虚惊一场。
这个时候,大家就很尴尬了。
于是你推我我推你,个个都不想承担责任,以至于建邺有人唱汉时旧谣讽刺:高第良将怯如鸡……
当然,普通人也就当个乐子嘲笑一番就算了,但有点见识的高官大将不能这么想啊。
有识之士都要问一句;历阳怎么了?百十个骑兵看不住吗?
山遐在合肥与梁人反复拉锯,看起来打得不错,让梁人无法寸进,可怎么就一不留神把人漏了,还让七八个梁骑大摇大摆渡江,到毗陵放了一把火又全身而退?
现在大家有理由怀疑,合肥、历阳防线是不是纸糊的,是不是让人一捅就穿?
此事一度吵得沸沸扬扬,正当山遐焦头烂额之时,李成灭亡的消息传来了,一夜之间突然没人攻讦山遐了。
山玮难得地轻松了下,作为山氏族人,他最近的日子也不好过,好在一切终于结束了。
“皇后那边怎么说?”杜乂坐到山玮旁边,轻声问道。
山玮手里的信是江北送来的,写信的人名叫山世回、梁国左骁骑卫长史,山玮的亲弟弟。
建邺很多人都知道山玮有个亲弟弟在洛阳当官,但没人敢拿这事放到台面上攻讦。
丞相王导家一堆人在江北,车骑将军诸葛恢亲儿子在江北,山皇后是梁国大将亲外甥女,尚书仆射卞壸之妻是梁国裴贵嫔的妹妹,就连逮着人就弹劾的刘大连都有兄弟在江北,你还想不想活了?
当然,这样一种情况就让人很困惑,你们到底在玩什么?联想到之前梁骑突入瓜步的事情,就让人怀疑很多人放弃了,压根不想抵抗梁国,在随便应付差事。
山玮听到杜乂的问话,不以为意,道:“皇后大发雷霆,连天子都有些畏惧。其实这样不好,我也劝过,但她不听。唉,当年刚出嫁的时候多温和的一个人,现在像个悍妇一样。这样对她有什么好处?天子冷落她,乃至厌恶她,苦的还是自己。”
说罢,山玮直接把信一扔。
杜乂下意识接过,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山玮瞟了他一眼,道:“看吧,遮遮掩掩做什么?成国都没了。”
杜乂心下一惊,感觉山玮话中有话。
他最终还是没看,把信递了回去。
山玮嗤笑一声,眼中满是嘲弄之意。
“今年是太和三年……”山玮突然感慨了一声,道:“有没有太和四年、五年,完全看邵太白的心情了。”
杜乂静静地看着山玮。
李成灭亡的事情影响很大啊,以前山玮虽然也不太看好大晋朝的前途,但真不至于这样。
另外,他怀疑山玮听到什么风声了,总觉得他在拿话点自己。
尔母婢!这年头细作当得成功还是失败,竟然完全看关系!
山玮就像当年曹孟德一样,明知自己手下暗通袁绍,却故作不知。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曹孟德若官渡之战失败了,主力尽丧,说不定还要靠这些人为自己家族转圜,求得一线生机呢。
世间之事,何必深究!
“刘隗可能不行了。”山玮闭目假寐,嘴里轻声道:“六十岁的人了,听得李成亡国之事,于官署之中突然晕厥。刘琨好像也气得不行,病卧于榻,无法视事。”
杜乂张口结舌。
怎么李成一亡国,这俩病倒了?不知道还以为你们是成国将官呢。
“有些人活着就靠一口气。”山玮说道:“邵勋四个月平蜀,声势骇人,很多人心头那口气泄掉了。没希望了。”
“公也觉得没希望了?”杜乂轻声问道。
山玮睁眼看了杜乂一下,很快又闭上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二百一十二章 柔弱的盟友
四月暮春,山花依旧烂漫。
慕容运受邀参加一场游宴。
他身后跟着十余人,尽皆穿着纹饰繁复的窄袖交领胡服,颜色鲜艳无比。
尤其是受封西平公的慕容运,更是一身朱红色猎装,腰间还悬着刀,刀柄上是栩栩如生的狼首,时不时和玉带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抵达目的地后,慕容运先左右扫视了一下,然后翻身下马。
草地上铺满了毡毯,野花点缀其间,溪水潺潺而流,风起之时,林涛阵阵,倒颇有几分意趣。
好地方!
不远处的缓坡下驶来了几辆牛车。
丞相王导长子王悦下了车,只见他一身素袍,一左一右扶住两位僮仆的手,踩上青苔斑驳的石阶,向缓坡上而来。
第二辆牛车上下来的是王导次子王恬。他只穿了一件玄色深衣,手里摇着象牙柄扇,披头散发,摇头晃脑。
紧跟着王恬入场的是谢鲲之子谢尚。
他更是特立独行。别人都是素色、纯色长袍,他却穿着绣满了艳丽花朵的衣裤,行走之间,口中吟啸不绝,但功力比起其父还是差了一筹——谢鲲缺了门牙还能啸,这境界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谢尚身后十余步外便是山玮了。
他穿着宽袍大袖,头戴纶巾,脚踏木屐,左手持藤杖,右手竟然拿着一本《庄子》,与阮宁说个不停……
慕容运收回目光,将马鞭扔给随从,迎了上去,与众人好一番寒暄。
慕容运亲随中有一小儿,大约八九岁的样子,看起来是跟随长辈出来增长见识的,不过应该不是长子,亦非嫡子,可能只是个庶出小儿罢了,否则焉能浮海南下?这可是有风险的。
“染干,在看什么?”另外一人轻抚他的小脑袋,问道。
“叔父,晋人怎么这个样子?”染干小声问道。
“什么样子?”说话之人叫慕容评,乃慕容廆庶子,与染干是叔侄关系,但年纪也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
“父亲在燕山见过梁人,他们的将军很厉害的。”染干说道。
“哦?多厉害?”慕容评笑问道。
染干毕竟年纪小,吭哧半天,没法用语言来描述自己的所思所想,最后只能说道:“前面那些晋人,弱得像是要被送进山里的老人。”
送进山里的老人……
慕容评听得想笑。确实,病弱的病弱,萎靡的萎靡,疯癫的疯癫,这就是天上人么?
以前有人来过建邺,回去后说了诸般见闻,慕容评本还不信,如今亲眼所见,再无疑虑。
就像方才和叔父(慕容运)见礼的王悦,身子骨弱得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这样的人别说上阵打仗了,处理公务都费劲,更可怕的是可能还无法传宗接代——他猜测王悦无子。
晋人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说难听点,虽然分属敌我,他还是觉得梁人更顺眼一些,至少男儿有阳刚之气,胆魄也壮。听闻梁帝邵勋魁梧高壮,长得跟熊一样,估计一只手就能提起王悦之辈。
魏晋风流、士家气度,可笑可笑!
也就衣食住行、生活起居能让慕容评高看一眼了,因为确实过得舒服,但眼前这些柔弱之人真不配享用。
前边慕容运和众人见礼完毕后,又一一介绍随从,除慕容评、慕容恪(染干)叔侄外,还有诸如段氏等其他部落贵人子弟或移居辽东的士族子弟——慕容廆之妻便出身段部鲜卑,生三子,王浚镇幽州之时,为了交好慕容氏,段疾陆眷又把孙女嫁给廆子皝,不过这种和亲显然没用,该打还是得打,但确实有一部分段部鲜卑帐落迁居辽西,投靠了慕容氏。
王悦态度温和,与众人一一见礼,还交谈了几句,但其他人就态度不一了。
王悦之弟王恬拿扇柄敲了敲慕容评腰间的弓刀,笑问道:“如此斯文之所,君持弓带刀,不怕惊了林间卧鹿么?”
说话之间,王恬轻叩了腰间的玉佩,竟有些泠泠之音,与一旁奔流而下的溪水互相应和,让王恬非常享受。
慕容评却听不出那叩击声有什么异样,只觉十分无聊、做作,转身看向一人,点了点头。
那人也不多话,直接从不远处的马背上取下一头鲜血淋漓的野鹿,走到河边,当场开膛破肚,清洗切割。
谢尚皱了皱眉头,他还想去溪边浣足,高歌一曲呢,现在却没了兴致。
慕容评说道:“有此弓刀,今日便可炙鹿为食,岂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