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275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8 字数:3891
所以卞敦、卞壸是从兄弟,卞滔、卞盱两人是“再从兄弟”,但一般不这么叫,因为太生分了,基本上还是称呼“从兄弟”,出五服后才唤作族兄弟。
卞滔有点怀疑此人身份,因为他也没见过卞盱,后者出生在江南,不过当对方拿出卞滔亲笔家书后,顿时信了,于是请他入草庐。
卞茂又悄悄溜了出来。
他不傻,知道接下来要谈什么,他不爱听。
不过他也清楚经营维持一个家族不容易,兄长以前多洒脱的一个人,现在为了家业,四处奔忙,这是他以前打死都不会做的事情。
兄长说要养他一辈子,让他安心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很感激。
他不喜欢服散喝酒、谈玄论道,认为那是虚度光阴。
这一辈子安安静静撰写《马经》,培育出一种绝世名马,在他看来是最有意义、最带劲的事。
他知道这种爱好很奇特,也非常费钱。
别的不谈,父亲去世前一个月,他从广成苑买了十匹母马回来,总共花了六十万钱,这是一般家庭出得起的吗?
这笔钱花下去了,真不一定出什么成果,而正常的母马远远不用花这么多钱,只有广成苑培育的好马才贵——其实也不算好马了,真正的好马广成苑不会对外卖的。
当然,也不是没有进项。
不知道怎么回事,赵王勖听说了他的事,遣人送了二十万钱过来,并和天子提及。
天子十分高兴,令广成苑、左国苑各选良马二十匹相赠,并说这才是世家子该做的事情。
或许,这也是兄长支持他继续培育马匹的原因之一吧。
卞茂非常认同天子所说的话。
普通百姓是没有能力做这种耗费巨大且还不一定有成果的事情的,就算做了也不一定保得住成果,很可能被别人抢去了,这只能是有权有势的世家子弟奢靡的爱好。
他是幸运的,生在济阴卞氏这么一个豪门,一生不为衣食所累,不会被人随意欺辱,可以潜心研究。
在马厩待了一会,给大将军仔细洗刷了一番后,卞茂才施施然回到了草庐附近。
已是春末了。
汴水对岸的江家坞堡人去楼空,一群跨刀持弓之人在坞堡外的田边走来走去,指指点点。
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人都是左金吾卫府兵子弟,过来看自家新买的田地。
另有一些百姓偷偷推倒了江氏坞堡的围墙,然后把砖头拾回家,可以修缮房屋,或者搭个羊舍或猪圈。
好好的一座坞堡,用不了多久就会消失了,砖头、木梁、门板、窗户之类都有用,都会慢慢被人拆走。
江氏坞堡的命运,就如同过去二十年间其他家族的坞堡、庄园一样,慢慢消失,慢慢被人遗忘。
卞茂少时被父亲督促读过许多史书,知道每逢战乱,乡间坞壁就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一旦有敌人来袭,就躲进坞壁之中,为此出了词,叫做“坚壁清野”——壁即坞壁之意。
有晋一朝,坞堡大增,数量极为惊人。
今上秉政之后,这种现象似乎得到了遏制,然后慢慢减少。
大梁开国,坞堡废弃者不计其数,且有越来越快的趋势,度田应该是一大原因。
想知道度田的成果,其实看看乡间废弃坞堡的数量就知道了。
这个天下在一点点改变……
“弟这几日去一趟洛阳,家母有信要交给裴贵嫔。”草庐门口响起了卞盱的声音:“待从洛京回返,再为叔父居丧。”
“伯父知道么?”卞滔轻声问道。
卞盱沉默片刻,道:“家父知道此事,骂我无忠义之心,把我赶出了家门。”
不知道为什么,卞茂突然想笑。
望之伯父(卞壸)可真有意思,有裴贵嫔这层关系不知道好好利用,却扭扭捏捏。
不过,或许他想差了。
望之伯父是忠于司马氏的,但儿孙们怎样,他可能管不了,也不想管,尤其是在李成灭亡的情况下——父亲去世之后,兄长(卞滔)几乎立刻给江南去信,结果卞盱却到现在才来,若说没有平蜀所带来的影响,鬼都不信。
反正卞盱北上的理由是很充分的,奔丧有错么?至于奔丧期间做了别的什么事,那就不为外人所知了。
“莹之,我这便去了。”卞盱退后一步,躬身一礼,道。
第二章 门路
五月初三傍晚,卞盱与十余随从一起在中牟县官渡驿投宿。
作为水陆枢纽,官渡驿规制很大,据闻是用一个废弃庄园改建的。
入驿站之前,卞盱看着这座青砖黑瓦的驿站,唏嘘不已。
看得出来,原本的主人非常爱惜这个庄园。虽然不够大,但真花了血本,但在战争爆发之后,还是无奈放弃了。
或许还有更惨的可能,庄园主一家都死了,毕竟荥阳曾是晋匈拉锯之地。
感慨一番后,卞盱入了驿站,结果只剩两个房间了,于是自己住一个,其他十几人挤一个房间。
一切收拾完毕后,来到院中的枣树下吃饭。
驿站是有饭厅的,但这会正被一群饮宴之人占据着,许是喝多了,声音有些大,卞盱听得一清二楚。
“道极往日只好弓马枪棒,没想到试通两经,真是奇哉怪也。”有人大着舌头说道。
“《左传》、《礼记》不难的,小时候就读了。”被称为“道极”的人笑道。
“听闻试经用了新法?”又有人问道。
“不错。”道极说道:“两年前太学第一次试经,彼时我选的《左传》,一共二十题,据说是天子钦定的试经之法,十题曰‘帖经’、十题曰‘墨义’,各答对六题即可为‘弟子’。”
所谓“帖经”其实就是填空,即随意摘取一段,让你补完空缺的部分。
“墨义”则需要你阐述对某段原文的理解。
“不过此番试经,却没答对多少题就可补官的说法。”道极又说道:“其实要看朝廷选用多少官员,从答对最多的人开始,挨个往下选。此番太学一共选了十六人,算不得多。”
“这十六人无论答对多少题都可?”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道极笑道:“帖经、墨义最少也得答对六题。据我所知,第十六名是各答对了八题,但到他为止了。”
“原来如此。”
“不过寥寥数十人试经,就选了十六个官。”
“十六个官位,文学掌故还好,县博士、郡博士却不太好。”
“道极,这厮看不起郡县博士,你快揍他一顿。”
“哈哈。荆氏郡望就在荥阳,离中牟不过数十里,可谓从容于家。道极这个中牟县博士其实不错,比出远门好太多了。”
“君言甚是。”荆道极哈哈大笑,道:“当县博士教授生徒,闲暇甚多,我已开始温习《毛诗》,两年后便试通三经。”
太学生是一个比较特殊的群体。
初入学为“门人”,两年后试通一经为“弟子”,再两年试通二经,这个时候便可补官了。但即便出任官员了,他们还是太学生,当官满两年后可参加在职考试,试通三经。
不过非太学生却没这等好事,哪怕他已经当官了,也无法试经——准确地说,武学生也是可以试经的,但就目前而言,并非所有人都可以,需得天子首肯。
一帮人在里面喝得红光满面,说得唾沫横飞,卞盱在外头听得是惊讶无比。
他看得出来,在驿站吃酒的这帮人门第都不高,甚至大部分人都没有门第,只是乡间土豪罢了,唯有那位荆氏子弟可能是士族。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学生可以做官?
这条门路理论上来说是存在的,曹魏时期就有了,但真正走通这条门路并以之为进身之阶的人少之又少。
邵梁王朝似乎不一样了,不但一口气授了十六个官位,看那意思还要形成定制?这就很“可怕”了。
形成定制、有了传统,那就是一条正经门路。
每两年试经一次,批量授官,久而久之,可就真的回不去了。
关键是一切看试经成绩,减少了吏部官员的裁量权。如此一来,吏部尚书、尚书左右仆射的权力是变小了的,因为一部分官员的选用已经不能由他们一言而决了。
以前是武学生,现在是太学生,变化是巨大的,以至于卞盱都快不认识这个脱胎于晋的邵梁王朝了——在出生于江南的卞盱看来变化极其巨大,可在北人眼里,太学生当官这事很多年前就提起了,形成定制也是一步步推进的,处于温水煮青蛙状态的他们没觉得变化有多剧烈,且太学生试经乃至当官始于曹魏,司马晋因之,邵梁继续发展有理有据,一点都不突兀。
这就是视角不同了。
卞盱愣愣想了许久,感觉太学生当官这事对世家大族有冲击,但影响没那么大。
说实话,真比试经本事的话,士族子弟真不一定差,甚至可能更厉害,毕竟太学不是什么人都收的,总得有点基础学识才能进去,这是士族的优势,尤其是那些文化传家的。
梁帝一定能想到这个结果的吧?但他好像不太在乎?或者说他在乎的只是形成这么一个规矩、一套制度?
这人的心思可真深沉,手段是真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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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六,卞盱所乘的船只已过偃师县,洛阳遥遥在望。
正午时分,为避让漕船,纤夫们将这条满载铁器、白瓷及旅人的船只拉进了旁边一个陂池内。
卞盱站在船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岸边,那里好像是军府地界。
远方的驿道尽头,一支队伍出现了身形。
仿佛平地一声雷般,村庄、城寨一下子活了起来。
正在井边磨镰刀的少年蹭得一下就蹿了出去。
正在田间摘菜的妇人正了正衣襟,着急忙慌地洗了把手,然后捋了捋秀发,小麦色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动人的红晕。
老翁背着一捆柴,定定站在路边,看向远方。
老妪从鸡舍中走出,手搭凉棚,瞪大浑浊的双眼,仔细辨别着出征大半年的儿子。
“终于回来了。”有人大声笑道:“千金龙骧府的人三天前就回来了。”
军府堡寨外的集市上,商徒们笑呵呵地,走到驴车旁边,将较为贵重的商品取了出来,摆在摊位上。
他们刚从千金府转战至尸乡,就是为了赚取班师归来的府兵将士们手里的钱财。
当然,不仅仅卖货,府兵手里往往还藏着不少好东西,急着出手换成钱,正是压价的好时候。
卞盱的目光则被依着军府城墙搭起的一座学堂所吸引。
学堂不大,也就不到二十名孩童在读书,此刻微微有些骚动,纷纷东张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