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317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8      字数:3531
  眼见着宫城之内窃窃私语,就连宿卫军士都脸色发白,传言邵贼“十万大军渡江”,已在青溪大破禁军等等,他连番暴怒,下令处死了不少宫人和军士。
  直到皇后山宜男匆匆赶至,方才平息了司马裒的不安。
  “陛下,台城之内尚有数千军士,粮草器械齐备,守具完善,贼人便是来个几万人,急切间也难以攻下,何必自乱阵脚?”皇后说话时脸带寒霜,颇为不悦。
  但天子就吃这套。
  被山宜男骂了几句,他反倒安心了,讪笑道:“皇后所言甚是,朕错矣。”
  他也不是完全不晓事。
  宿卫七军虽只得左卫、右卫、骁骑三部,但好歹是一万六千步骑。
  其中四千人宿卫宫城,东宫尚有太子左右卫四千人,这便是八千人。
  八千兵马,守不住一个台城吗?
  至于城外,仔细算算账也是可以的。
  骁骑军不谈,一千人去了合肥,一千人去了京口,已然没了。
  左卫两千人被会稽王带走了,两千宿卫台城,一千跟琅琊王西行,还剩两千屯于内城。
  右卫两千人宿卫台城,两千人跟琅琊王西行,还剩三千屯于外城。
  石头城则是三校尉营兵四千。
  再加上平日里赐给公卿将相的一百、两百、数百兵,以及扬州刺史、丹阳郡的兵,怎么着也够防御了。
  关键是不能乱,不能自己吓自己。
  一旦人心乱了,有些兵就不能有效指挥,有些兵甚至有可能倒戈,那就完蛋了,毕竟这个朝廷真的很脆弱。
  山宜男安抚完了天子,弘训宫有人匆匆而至,好一番哭诉,请天子发兵相救。
  天子下意识要答应,被山宜男按下了。
  未几,值守华林园的军士来报:会稽王自大夏门入,言贼军肆虐,围攻宗正卿司马宗府邸,可能已经破入,他路上还看到彭城王司马雄惊慌失措,举家出逃,半途被贼人截住……
  天子闻讯,潸然泪下,又要发兵相救,结果所有人都看向山皇后,遂作罢。
  过了片刻,有人自江北而来,说在江边看到“大股贼军”登岸,水师却还未赶至。
  问他有多少人,说“数万”。
  山宜男只给了两个字评价:“荒谬!”
  于是问第二遍,变成了“数千”,再三问,说记不清了,“或数百人”。
  当然,这其实不算什么,此人言之凿凿,说江北堂邑太守陈严和鹰扬将军、广陵相苏峻“皆反”。
  司马裒闻言大惧。
  山宜男却皱紧了眉头,陷入了沉思之中。
  就在此时,王导与百官上朝的消息传来。
  第四十三章 意想不到之人
  因为人数过少,朝会没有开成。
  司马裒移驾太极殿西堂,召开小范围的问对。
  众臣齐聚之后,他粗粗一扫,差点落下泪来。
  先帝临终前托付朝命的老臣,还有几个?
  丞相王导、太宰司马羕、太尉刘琨、尚书令卞壸(原尚书左仆射)、侍中刘隗、光禄勋颜含……
  王导尚在,司马羕、刘琨在京口,卞壸也来了,刘隗、颜含不知为何没赶来。
  竟然就只有两位重臣相伴了!
  “丞相,城中局势……”待众人坐定之后,司马裒迫不及待地问道。
  “陛下觉得城中有多少贼人?”王导坐在那里,年迈的躯体看似衰颓不堪,却气势十足,问话时神色淡淡,一点不像臣子面对天子。
  司马裒愣了一下,目光下意识搜寻,可惜人不在,于是清了清嗓子,道:“或在万人以内。”
  之前江北信使说有“数万人”,已经被山皇后驳斥了,但几百人又太少了,不至于搞得这么人心惶惶,那就折中一下,几千人差不多了。
  王导还没说话,尚书令卞壸却忍不住了,不客气地反驳道:“陛下可知臣等当年随先帝渡江时有几人?”
  “数千人?”这事司马裒有点印象,毕竟他也是当事人之一,那会七八岁了,还记得一些。
  “几千人是没错。”卞壸说道:“但持续多日,对岸也无人拦截,相反有兵众、官员接应。第一批渡江者不过数百兵丁,随后臣与先帝、彭城王、南顿王、汝南王、西阳王等人渡江,亦不过千人。后面便是随军官员、士人僮仆、家眷,大部分百姓还留在了江北,后面才陆陆续续来江南的。中途曾刮起大风,船只倾覆,溺毙于江中者不下百人。”
  “陛下再仔细想想,一晚上究竟能渡几个人过来?”
  “若这般轻易,朝廷为何在历阳、牛渚以及广陵、京口重兵设备,而不在瓜步、建邺之间广布兵马?”
  这番话掷地有声,让人难以回答。
  是啊,为何偏安建邺者,向视上下游的历阳、京口为生死锁钥,严防死守,反倒是建邺正北方只布设偏师呢?还不是因为这里渡江不容易?
  且不光渡江不容易,上岸也不容易,因为大多数地方是高高的崖岸,难以登犯。纵有低缓的浅滩,也是一片烂泥地,且不甚长,朝廷在高处垒石为墙,弓弩齐发之下简直是射活靶子。
  江面开阔、水流湍急、上岸不易、一次投入不了多少人,即便防守方疏于监视,大意之下让你上来几千人又如何?
  孤军作战,箭矢、粮食筹措困难,举目皆敌,能翻得了天吗?
  当然,以上是双方人心向背都正常的情况下……
  “听君一席言,真乃茅塞顿开。”司马裒心下大定,高兴地说道:“如此,贼兵或只有——”
  “最多千骑。”卞壸说道:“一千骑,袭扰有余,占土困难。”
  司马裒心更定了,脸上也有了笑容,追问道:“既如此,何不驱大兵围杀?”
  说到这里,他又转过头,试图寻找在场的统兵大将。
  左卫将军赵胤、右卫将军刘超皆不在场,中领军王舒亦不在,只能作罢。
  “陛下。”王导突然出声了。
  众人尽皆敛容,静听丞相训示。
  “老夫方才收到许多消息,真真假假,难以辨别。”王导说道:“纵九假一真,亦颇为可怖。宗王、名臣、高第罹难者定然有之,若贼众悬其首,四处宣扬,则人心大坏。”
  “为今之计,当晓谕建邺士民,渡江贼众兵力寡弱,只能逞威一时,无法长久维持。诏书当布于御街、驿道各处,广为张贴,以安众心。”
  “台城有东宫二卫守御足矣。左右卫兵马可抽调而走,封锁道途,不令贼骑驱驰。昔年邵贼如何于长安围杀鲜卑骑兵的,今亦可施行。”
  “名臣、宗室、高第居所,可遣兵助守。无需多,一邸数十甲兵足矣。高门大院之下,辅以僮仆部曲,贼人急切间难以攻取。”
  这些措施,有的已经开始施行了,有的还没有,王导一股脑地在天子面前提一下,让他知道有这么回事。
  天子自然从善如流。
  丞相是什么人?先帝要封他为“仲父”,拉着他一起坐在御座上,他说什么话,听就是了。在这个当口,琅琊王氏要是举城投降,他还真没任何办法。
  “陛下,臣请出宫,召集江南诸族子弟来援。”吏部尚书左丞顾众突然起身,大声道。
  司马裒看了下王导。
  王导居然起身了,走到顾众面前,深施一礼,道:“国难方见忠臣。长始此去,诸事可不容易。”
  “再难也要做。”顾众慨然道:“江东子弟,与邵贼誓不两立。”
  王导叹息一声,转身看向天子,道:“陛下,可以顾长始为扬威将军,总督吴郡入援兵马。”
  “准。”司马裒继续从善如流。
  “扬州兵马……”王导继续发号施令。
  ******
  他提到的扬州兵马其实很杂,丹阳郡兵就是其中之一。
  杜乂一大早就赶到了丹阳郡城。
  此城不大,占地不过顷许,开有东、南、北三门,除了办公衙署、仓库、武库及一座不大的军营外,就没什么了。
  杜乂入城之后,丹阳属吏们大多没来,仅有的几人也晕晕乎乎,面色苍白。
  “仆方才去淮水看了,居然有贼骑冲到了东府城左近,为禁军击退。”
  “仆昨夜带着家人南奔,风雪夜兵荒马乱,江边一批又一批人南渡,到处是马蹄声、嘈杂声,唉,也不知台城如何了。”
  “贼——梁兵来了多少?会不会杀到淮水南边来?要不把家人都搬进来吧。听闻有些高门大户被攻破了,惨不忍睹。”
  杜乂静静听着众人说话,并未发言。
  其实他也有些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不过出于警觉,第一时间赶到郡城,仿佛只有握着发号施令的印把子,才能感到一丝慰藉。
  此时听得众人真真假假的话语,心绪亦起伏不定。
  难道大梁王师真的杀过来了?自己要不要做点什么。
  如果做了,可就没回头路了,一旦失败,下场堪忧。便是将来梁军打过江来,再为他杜家平反,又有何用?
  如果不做,白白错失一场机缘,便是有北地同宗照拂,也免不了一番白眼。更别说,那个鲁王可不好说话,没有立功还想更进一步?做梦吧。
  所以杜乂举棋不定。
  “好难决断啊。”杜乂心中暗叹。
  得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郡府外突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众人听得心下一突,好在还有理智,知道这应该不是梁贼骑兵冲进来了,骑马如何攻城?
  片刻之后,丹阳尹山玮进来了。
  “府君。”众人纷纷上前行礼。
  “无需多礼。”山玮有些不耐烦地说道:“速速击鼓聚兵。”
  众人惊讶地看向他。
  “府君,可是聚兵入台城勤王?”杜乂问出了大家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