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427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9 字数:4839
“是。”傅咏汗颜道。
邵勋沿着森林边缘继续往前走。
黄头军一部千余人已入得林中,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仔细查探。
邵勋走了一阵,见得一村,便信步走了过去。
百姓多被拘束在院中,忙着自己的事情。邵勋没靠得太近,免得侍卫亲军的兵士冲过去,勒令他们关闭门窗——这些人真干得出来。
“一望无际的旷野,好地方啊。”邵勋感慨了声,道:“昔年匈奴入河南,朕自洛阳回返,一路东追,曾经途经济阴。那会乡间还要更加寥落,坞堡与坞堡之间全是半人高的荒草,而今多了不少村落,甚好。”
“此皆陛下之功也。”傅咏说道。
“往事无需多提。”邵勋摆了摆手,笑道:“看到济阴百姓安居乐业,朕便放心了。朕打生打死,不就为了眼前这般恬淡乡情么?”
说完,他沿着田埂一路向前走着,时而停下来看看,甚至还弯腰挑了几棵鲜嫩的野菜,拿在手里细细品鉴,仿佛在品鉴他的万里江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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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勋没宿在济阴城内,而是在野地里扎营。
童千斤将随驾车辆布置在外围,三千侍卫亲军巡视不辍。
帐篷搭起来后,邵勋将白天找到的野菜清洗了一番,然后放入瓦罐之中,与肉一起炖煮。
差不多了之后,他亲自盛了一碗,献宝似地端给诸葛文彪。
诸葛文彪道了声谢,轻轻接过。
妹妹文豹有些奇怪地看了邵勋一眼,不过她很快也得到了一碗,接过时手忙脚乱,差点打翻了。
邵勋则盘腿坐在毛毯上,翻看着信使送来的军报。
慕容皝的骑军出现在卢龙山道之中,绕过镇城,试图南下袭扰,不过为镇兵所阻。
双方在纷飞大雪之中连番厮杀,互有胜负,因山间实在太冷,鲜卑骑兵被迫撤走。
二月下旬了,燕山居然还有雪!
这不是慕容氏第一次尝试进入幽州了。就在正月上旬,慕容皝率骑军在冰封的海面上连续行军,出人意料地抵达辽西,击败了一支进入该郡劫掠的幽州杂胡轻骑,斩首数百级。
不过败退的杂胡也俘虏了几名慕容鲜卑骑卒,得知慕容皝在腊月中曾率二万余骑踏海冰东行,于历林口(营口附近)登岸,迅速击破当地的一支慕容仁外围部落,烧杀抢掠一番后,沿着海岸线南下,直趋平郭城下。
慕容仁与之战,不料有军士临阵倒戈,仁大败。
幸屯于城外营寨的数千黄头军士卒以强弓劲弩攒射,迫退追击的慕容皝骑军,将慕容仁救了回来。
但经此一战,慕容仁声势大衰,实力愈发孱弱了。
慕容皝见一时取不了慕容仁的性命,于是大掠一番后班师离去。
娘的,海上结冰,音讯不通,居然还得从敌人嘴里打探消息。
邵勋将军报收起,突然笑了一声,道:“慕容皝还挺忙的。”
诸葛文彪看了他一眼,想说些什么,又觉得军国大事妇人不该插嘴,于是继续低头吃肉,只是时不时把目光投注在邵勋身上,注意着他的神色。而当邵勋看向她时,她又赶紧看向别处。
诸葛文豹倒是大胆地看着邵勋,“天真”地说道:“陛下,连续四个寒冬了,草原上受灾严重吗?”
“肯定不轻。”邵勋说道:“不过慕容皝有他父亲打下的根基,还能勉强撑一撑吧。”
“我听说冬天牲畜掉膘得厉害,马匹一定也很瘦吧?”诸葛文豹又问道。
邵勋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这见识倒不错。是的,冬天马比较瘦,但最瘦的时候还是春天。深秋准备的干草消耗大半,而新一年的牧草又尚未长成,日子很难熬的。慕容皝大冬天地发起进攻,四处奔忙,定然消耗了不少粮食。他越折腾,国力越弱,反对他的人就越多。”
什么时候草原部落有能在冬天发起进攻的能力呢?一般都是他们治下的农耕部分有了相当的规模之后,可以在大冬天用精料(粮食)喂马。
慕容廆在世时又是建学堂,又是搞农耕,比他儿子有眼光多了,可以说奠定了慕容鲜卑乱世争霸的根基——可惜现在已不是乱世。
“陛下准备怎么打他?”诸葛文豹问道。
“唔,先拿辽西吊着慕容皝,看他怎么做再说吧。”邵勋随口说道。
话说一半,发现诸葛文彪给他盛了一碗肉,当邵勋惊讶地看向她时,诸葛文彪却已经转过身去,不过耳根却红了。
邵勋笑了一声,低头吃起肉来。
诸葛文豹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道:“陛下你打仗,和我父好像啊。”
“哦?像在何处?”邵勋好奇道。
“我父征讨贼人,往往不太看重排兵布阵,多论战场之外的事情。”诸葛文豹说道。
“这是一种很高明的兵法。”邵勋笑道:“看来诸葛道明也深谙此道啊。”
诸葛文彪轻轻扯了下妹妹的衣袖,似乎嫌她班门弄斧,毕竟眼前这个男人才是天底下名气最盛的统兵大将。
邵勋很快吃完了肉,然后伏案手拟旨意,令组建北平行营,以李重为招讨使,总领幽州各部兵马,并给他下达了第一道微操命令:持续不断骚扰辽西,但规模不要太大,不要让人觉得难以抵御,先看看效果如何。
三月初一,邵勋自济阴向北,过濮阳、渡黄河,抵达了顿丘郡,正式踏上河北大地。
第一百五十章 教导与察访
过濮阳的时候,邵勋稍稍停留了一天,听取了当地官员的汇报。
作为黄河南岸的一个呈东西走向、形状十分狭长的郡,濮阳郡下辖濮阳、东燕、白马、鄄城、廪丘五县,约有四万户、十八万七千余口,其中包含胙亭、韦城、羊角三个龙骧府(隶左羽林卫)的府兵及部曲一万四千余户。
就正常百姓来说,该郡户口和南面的济阴差不多,不过财税方面还是要略胜一筹,盖因万余户府兵部曲也是纳赋役的,虽然只按照三十亩的标准来收税——一般而言,一户部曲耕种五十亩,力役、户调同样按六成计算。
与邻居济阴相比,濮阳是一个典型的被人为“催熟”的郡。
因为战争期间的惨烈破坏,濮阳本地人不多了,司马越时期收拢了少许乞活军,外加河北逃过来的流民,以及安置的部分从河北撤回来的军民,再加上三个龙骧府带来的巨量人口,濮阳反倒后来居上。
不过这里的人也比较杂,以汉人为主,另有少许乌桓、羯人,从语言上来说,河北话、许昌话、本地话混用,在长期融合之后,口音渐渐朝一致的方向发展。
去年,因户口渐丰,兖州刺史许式请增置韦城、胙城二县,被丞相王衍驳回去了,理由是这两地大部分都是军府管辖的人口,与郡县关系不大,故不予同意。
与在济阴时所见一样,濮阳同样有大量的森林、沼泽尚未开发,尤其是靠近黄河南岸那一片,湖泊湿地异常地多,夏天时群鸥起舞,煞是好看——此郡在地域上与唐代的滑州、濮州大体相当,那会加起来有十二个县,约八十二万人口。
濮阳、济阴二郡开发程度确实不高,但你也不能说低。盖因真正开发的话,你要把沼泽湿地填平了,要围湖造田,要砍伐大片森林、竹林,还要将汉末黄巾之乱以来百五十年逐渐野化成荒地的区域改造出来,这在南北朝及隋唐数百年间慢慢这么做了,逐渐恢复直至超越了后汉时的开发程度。
明清时期继续开发,以至于到后世建国初期,北方的森林覆盖率达到了历史最低点,到处一片光秃秃的灰暗景象。
人与地的矛盾,永恒存在着。
三月初三,邵勋在顿丘郡故渎龙骧府(左羽林卫)停留一天。
落雁军万骑自驻地河阴赶来相会。
这支整合了捉生军等部伍的禁军以轻骑兵为主,督军是原大将军府骑兵掾殷熙,干了很多年了。
邵勋在故渎军府外带其操练了一天。到了最后,让他们对着黄头军第五营作势冲锋。
旷野之中,一道石灰划成的白线后,上万步卒呈品字形列了三个小方阵。
落雁军派了千余骑正面冲锋,手持长枪大槊。
虽然都知道这是假冲锋,不会来真的,但当落雁军冲至阵前然后齐齐兜马向两侧分流而走的时候,威压的气势依然让黄头军的步卒下意识向后退了一两步。
至于从两侧袭来的数百骑,更是让他们手忙脚乱,喧哗不已。
不过也不是没有亮点。
布置在两侧军阵外围的百余名跳荡选锋却没有跑,敢于手持长枪大盾、强弓劲弩上前,作势攻击——就是不知道当真刀真枪干起来的时候,这些人还敢不敢这么做了。
兴许有些人敢吧。黄头军第五营以涌入雁门关内的胡汉灾民精壮为主,他们日常生活中经常见到马,甚至大部分人会骑马,知道骑兵强的地方不是正面交锋。
他们若敢和你面对面厮杀,真打不过你,故敢于做动作。
“念柳,感觉如何?”临时搭起来的高台上,邵勋指着万马奔腾的旷野,问道。
“兵书云骑军乃离合之兵,诚不欺我。”邵勖说道:“与步军正面厮杀,委实小材大用了,更不值得。”
宋公邵纪、凉城郡公元真嘀咕了会,然后由邵纪出面问道:“阿爷,此时若把幽州突骑督调来,黄头军挡得住么?”
邵勋沉吟了会,道:“第二营应能拼死挡住,第三营在两可之间,第五营挡不住。若换成禁军和精锐府兵,幽州突骑督若敢冲阵,人马尸体层叠、马速降下来之后,甚至会被这些步卒越众而出,砍下马来。轻骑、突骑各有妙用,没有谁一定厉害,切记。”
“此时战场若换到无遮无挡,几十里内连条河都没有的平坦草原,具装甲骑要被轻骑兵射死。可若在河流随处可见,树林、竹园、村落星罗棋布的河南,轻骑兵一个不好,兜圈子时被具装甲骑逮住,那就是一场屠杀。”
“如果是水网密布的江南,无论轻重骑兵都不要轻易放出,一定要谨慎选择战场。昔年攻伐江夏,就有一股骑兵被人截断后路,前后有河流,左右有沼泽,就中间一块平地,这就被围死了,只要步兵敢战,这股骑兵覆灭就是必然的。”
“为将者,岂能不识天文地理?”
邵纪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元真却大声道:“阿爷,我若以羸兵相诱,将贼骑骗入绝地,岂不是可获大胜?”
“吾儿聪慧。”邵勋摸着元真的脑袋,笑道:“但你还应琢磨贼将的脾性。有些人会上当,有些人不会。遇到谨慎到极点之人,任你怎么诱,他就是不上当,因为他不愿冒险。不过——”
邵勋话锋一转,又道:“军争之时,你还要考虑敌方朝堂上的情形。如果朝堂上满是自大昏庸之辈,一力催战,又或者资粮不足,不利久持,那么前线大将便是再谨慎,也有上当的可能,因为他别无选择。”
元真眨了眨眼,这个高度是他以前没涉及到的。
邵勖年纪大,历事多,感受更加深刻,笑道:“此等事体,史书上可不鲜见。长平之战,赵括别无选择,只能放弃营垒,与秦军决一死战。赵国以赵括易廉颇,便是旷日持久之下,资粮不足,僵持不下去了,必须速战。”
“是啊。”邵勋又抚了抚三子的脊背,仔细教诲道:“军争之事,打法各不相同,核心便是先以己之不可胜,待敌之可胜,再说明白点就是扬长避短,将己方长处发挥到极致,尽可能让敌方长处发挥不出来,然后抓敌人犯下的错误,最终取胜。”
“资粮不足、兵微将寡时需要弄险,不然很难取胜。可若军容鼎盛、资粮充足,那就是另外一种打法,尽量不要弄险,以堂堂之阵压过去,进军不要急,以免露出破绽,但声势要大一些,以便撼动敌人军心,遇敌时交手要坚决,以精锐为先导,摧枯拉朽打几个胜仗,造成更大的声势,让贼人士气低落,人心动荡,再封官许愿,招降纳叛,令其内部不谐,人自相疑,如此破之必也。”
邵勖听了叹为观止。
父亲这种用兵之道,似乎不仅仅是兵法了,十分老辣。
“阿爷便准备这么对付慕容鲜卑吗?”邵勖问道。
“好好看,好好学。”邵勋笑道:“手里本钱不同,打法就不一样。为父初起兵之时,也曾弄险过,现在没必要了,以稳为主。”
见三个儿子都在思考,邵勋便不打断他们了,而是下了高台,在侍卫亲军的护卫下,巡视起了故渎龙骧府的地界。
三月是草长莺飞的季节。
溪流之畔,牛羊漫步,柳色青青。
一河之隔的对岸,翠绿的麦苗节节拔高,生机盎然。
邵勋随机进了一户人家,见两个老人在院中拿着梳子梳理羊毛,便坐了下来,并示意他们无需多礼。
“可是羊要褪毛了?”邵勋问道。
二老之中,老妪有些紧张,低头不言,老翁倒挺正常的,回道:“陛下,三月正是褪毛时节,仆拿梳子梳一梳,梳完再剪,如此得些羊毛。”
“羊毛是自己卖掉吗?”邵勋问道。
“是哩。”老翁说道:“村西头黄家有织机,听说是从邺城请人打制的,他家有钱,大儿子在军府当部曲长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