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428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9      字数:3679
  邵勋点了点头。羊毛纺织机械出来没多久,才迭代了一次,且新机器并未普及开来,流传到民间的还是老式大型机器,置办成本确实不低。
  要想让羊毛纺织机器走进千家万户,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你有羊毛衣物么?”邵勋问道。
  “有两件,给我儿了。”老翁说道:“拿羊毛向黄家人换布,攒了许久才攒够,一口气做了两件,全给大儿子了。”
  “令郎是……”邵勋问道。
  老翁悄悄看了他一眼,道:“这会应已在幽州了。”
  邵勋恍然,原来他儿子便是左羽林卫出征的三千六百人之一。
  “杖翁想必是觉得燕山天寒,故遗儿毛衣。”邵勋说道。
  “是。”老翁说道:“仆以前当过世兵,知天寒地冻时有多难熬,有毛衣御寒,却暖和太多了。我儿着此衣,便是春寒料峭时在山间行军,亦能忍受得住。”
  “不错。”邵勋听了很高兴,道:“毛衣有了,手衣呢?”
  “以前没见过,正让儿媳去会的人家学呢。”老翁说道:“不过毛布做的手衣不行,我儿找人做了个皮手衣。”
  “令郎是个精细人。”邵勋笑道。
  “手衣”就是手套。
  很早就有,但多为锦缎做的,流行于贵人之间,与其说保暖,不如说装饰。
  普通人也有,材质多为皮革,但很少见到,并不流行。
  北方草原的游牧部落更常见一些,同样是皮革材质,有的露指,有的不露指。
  邵勋军中开始配备皮手套是最近两年的事情了,且覆盖面很窄,同样没来得及普及。
  不长期在苦寒地区生活、作战,毛衣、皮手套之类很难自然普及下去——高句丽人的进贤冠耳部较大,很明显可以衬以毛皮给耳朵保暖,这就是生活环境不同造成的差异。
  “家里养了几头羊?”邵勋又问道。
  “冬天卖了一些,还剩二十余头。”老翁说道。
  “怎么养的?”邵勋好奇道。
  养牲畜不是说随便就可以养的,事实上羊挺能吃的,草料不够怎么养得起?
  “军府外有地,湿哒哒的,水坑一个连一个,芦苇和草都长得挺茂盛。”老翁说道:“我家每日赶羊去吃草。”
  “那是顿丘县的公地吧?虽然荒着,但并非军府所有。”邵勋问道。
  老翁点了点头,道:“乡佐来过一次,不过没人理他,就再也不来了。地荒着长草,无人问津,赶些牛羊过去吃草还能贴补家用……”
  邵勋不置可否。
  荒地多、开发程度低也有好处,理论上来说,草也是一种资源,被牲畜吃了后转化为肉奶、皮革、毛发等等,而且这种活小孩就能干,无需占用主要劳动力。
  看起来,军府百姓的收入并不止那二百亩农田,事实上他们还驱赶牲畜到荒地上吃草,或者去森林中打猎、采集。
  如果哪一天这些荒地也被开发出来,这些府兵的收入可能要下降一大截。
  又随意聊了一会后,邵勋让人取来二十匹绢,笑道:“收下此绢,请匠人做一台羊毛织机吧。”
  说罢,转身离开了这个宁静的农家小院。
  三月初八上午,邵勋一路向东,驻跸清河。
  这个时候,慕容鲜卑的使者几乎同步抵达,请求入觐。
  第一百五十一章 慕容兄弟
  清河郡崔氏的某个庄宅内,邵勋仔细欣赏着他家的苑囿。
  入眼所见是一片松林,长在稍高的地面上,崔家人称之为山,但清河处在大平原上,哪来的山,就是片高地罢了。
  “山”上有几间院舍,看起来比较古朴,这是为了满足崔氏子弟“隐居以求其志”的心理需求。
  “山”下则是大片的竹海,石径深入其中,隐约可见凉亭。
  夏日风起之时,竹声涛涛,坐于凉亭之中,可“镇己以静其躁”。
  稍远处则碧波荡漾,岸边拴着小船,湖中栽满了荷花,还养了鱼。
  妙哉,士人“亲鱼鸟”、“乐林草”的志趣真不是盖的。
  嗯,邵勋问过,人家崔氏拿出了晋泰始年间的地契。也就是说,这个庄园历史比较悠久了,不在度田范围之内。
  等哪天开始清理永嘉之前的土地,才会讨论这个庄园的去留。
  不过考虑到魏晋是和平禅代的,曹魏时的士族与司马晋时期大同小异,手握曹魏地契的豪族也不少,邵勋又不是没见过。
  要想真正清理一遍,还得再下苦功。
  邵勋在前头走来走去,赵王、蜀公、汉王、宋公、凉城郡公以及侍中刘闰中、给事中桓温、散骑常侍段末波、秘书郎王羲之紧随其后,而在四人后面,又有鸿胪寺丞荀序及慕容鲜卑使者慕容评、皇甫真二人。
  邵勋走到湖沼边的时候停了下来,转身看着慕容评,道:“使者带来了五十匹骏马,甚合朕意。不过令兄若止这点诚意,怕是不够。”
  慕容评闻言,立刻上前几步,道:“家兄愿自去晋廷册封之王号,向大梁称藩。”
  “还有呢?”邵勋问道。
  “用大梁年号,岁修职贡。”
  “还有呢?”
  “愿以子为质。”
  “还有呢?”
  慕容评一怔,道:“可遵奉大国号令,征讨不从。”
  邵勋听完,冷笑一声。全是表面功夫,糊弄人呢。
  “慕容皝可愿入朝?”邵勋问道:“若入朝,朕可授其卫将军,世享富贵也。”
  慕容评心下一惊,道:“我主夙夜忧思,惟恐不称藩职。今蒙天子垂恩,赐以卫将军之重号,敢不稽首以谢?”
  “那就是愿意了?”邵勋追问道。
  慕容评无奈,只能说道:“然边塞诸夷未宾,高句丽寇边未息。我主旦夕巡边,创痕遍体,实恐病躯难奉天颜。”
  “哦?真病了?”邵勋脸上满是玩味的笑容。
  慕容评含糊道:“愿以世子儁入侍,代父效犬马之劳。”
  邵勋大笑道:“慕容皝真是做大事的料子,世子说舍弃就舍弃了。”
  “陛下何出此言?”慕容评低下头,说道:“我主恭谨事奉大国,陛下又是宽厚仁德之人,世子便如沙漠汗一般,定然无事。”
  给事中桓温见到邵勋眼色,上前行了一礼,道:“卫将军之重,非卧镇边陲者可虚领。卿主若诚心奉诏,当效窦融故事,单车来朝。陛下宽仁,可遣太医入卫将军府详加诊治。如此君臣相得,岂不美哉?”
  皇甫真闻言,亦行一礼,道:“我主之所以不敢暂离鞍马,实为陛下守此东门。今辽东诸夷角立,高句丽窟穴未毁,若效窦公故事,是使天子东藩溃于蚁穴也。”
  “无妨。”邵勋说道:“辽东军务朕自遣大将代之,民事则由平州刺史打理。慕容皝径入朝可也。”
  说到这里,他也不想磨嘴皮子了,直接说道:“使者可速回。朕以三月为期,六月底之前入朝,则朕自罢兵也。若不入朝,便是叛逆。叛逆是何下场,卿当自知。”
  说到这里,他对荀序示意了一下。
  荀序领命,对慕容评、皇甫真二人说道:“使者请随我来。”
  二人无奈,随荀序而去,很快来到了一处独立的小院内。
  院中立着一人,赫然便是扬武将军慕容翰。
  荀序对二人一笑,掩上院门,悄然离去。
  慕容评有些吃惊,失声道:“阿干!”
  慕容翰看了他一眼,叹道:“见了你,我便知三弟心中怕了。”
  慕容评无语,皇甫真则悄悄打量着慕容翰,发现他竟然比出逃那年胖了……
  “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了?”慕容翰问道:“我听闻千年(慕容仁)败而不溃,还在辽东?”
  “是。”慕容评回道:“梁兵渡海而来,屯于城下,大战之时,矢如雨下,诸军莫敢逼,令千年逃回平郭。”
  “这一招踏冰而击着实出人意料,若我在平郭,临战时有人倒戈,军心动摇之下,怕是也要惨败。”慕容翰说道:“三弟既没能击败千年,便知天命已失,再打下去,不会有好结果。”
  “大兄你竟这么看?”慕容评惊讶道:“数百里辽泽,泥淖难行,只需稍稍拖延数月,入秋之后,梁人便要退兵,不是不可以守的。”
  慕容翰抬眼看了他一下,反问道:“既信心如此之足,为何还来此地?”
  慕容评不能对。
  “都督此言差矣。”皇甫真说道:“燕王(慕容皝)也只是不忍生灵涂炭,故欲消弭一场兵灾罢了。”
  “事已至此,有些空话就不用多说了。”慕容翰皱了皱眉,不悦道。
  皇甫真苦笑一声,不再多言。
  慕容评则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大兄可愿回到棘城?若有机会出逃,三兄愿既往不咎。”
  有那么一瞬间,慕容翰有些心动。
  不过他很快叹道:“我两个儿子还在汴梁。再者,回去又能怎样。到了这会,连宇文氏都没能攻灭,与高句丽的仇怨也不小,辽东还有千年举兵相抗,没机会的。”
  慕容评感觉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大兄你的顾虑怎这般多?梁国的兵很厉害吗?”
  慕容翰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用他们听得懂的话说道:“你觉得宇文氏的兵如何?”
  “不怎么样。”慕容评说道。
  “那么这么多年为何没能灭掉宇文十二部?”
  “不愿死伤太多,故徐徐分化,去其枝干,剪其羽翼,再一击而胜。”
  “这不就对了?”慕容翰说道:“宇文部还能出动数万骑,拓跋氏多半也要出兵,我不敢说宇文、拓跋之兵谁更厉害,但大体是差不多的,这么多兵压过来,纵然打赢了,要死伤多少人?与他们战完,诸部疲敝,伤亡不轻,复与养精蓄锐已久的梁兵血战,又有几分胜算?”
  慕容评张口结舌。
  慕容鲜卑和宇文鲜卑即便不是仇深似海,离之却也不远。之所以没灭掉宇文鲜卑,不是慕容氏心善,而是出于多方面权衡。
  宇文氏不是死人,虽然屡战屡败,可也屡败屡战啊!
  不正面冲垮他们几次,人家不会轻易溃逃的,而只要冲杀,无论胜负,都有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