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440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9      字数:3989
  展平身上的官服有些脏污,发髻也有些凌乱,官服外面还套了一张皮甲,看着十分滑稽。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问道:“为何击鼓?”
  幢主指了指东边的山林,道:“上白镇黄司马下令击鼓迎敌,他的将旗就在那里。”
  展平张望了一下,却见一个山间隘口附近,“黄”字将旗正在迅速移动,林木草甸之中,隐约可见一列列的军士,他们手持步弓、长枪,正往隘口封堵而去。
  隘口路不大,甚至根本不是正儿八经的驿道,而是抄近路的山民、牧人开辟出来的小道。道上堆满了密密麻麻的“鹿角”,仔细看的话,更像是砍伐下来的大树枝丫,不过足够了,骑兵碰到此物,真的冲不过去。
  不知道哪来的鲜卑人碰到这些树枝,无奈下马,奋力拖拽,试图将其清理开来。
  枝丫后面立了个草棚,棚中住着七八名士卒,此刻有人拿着刀盾,有人举着长枪,对鲜卑人破口大骂,另有三名弓手,从草棚窗口向外射击,顷刻之间,已有数名鲜卑人惨叫倒地。
  鲜卑人不甘示弱,调来弓手还击,草棚内也响起了一声惨叫。
  鼓声响起之后,在附近巡逻的一支队伍率先赶到。
  他们只有五十人,看到一些下马的鲜卑骑兵大吼着越过树枝,冲杀过来时,有些畏惧。不过队主手持刀盾上前一步,军心稍安,立刻结阵上前,将队主护在正中央。
  攻城之时,梁人对付这些征发来的杂兵实行严酷的拔队斩,更有后队斩前队之事,如果后队再逡巡不进,严阵以待的铁骑直接从背后冲过去,将他们一并屠戮。
  没有丝毫道理可讲,十分残忍,但这就是战争,单独一个普通人在其中如同草芥一般微不足道,他们的苦难、呐喊也没有任何人会倾听,给他们的只有军法、皮鞭和屠刀。
  当然,这样会带来一个副作用,即不少人失了队主,会趁着战场混乱的时机逃亡,尤其是夜战的时候。所以大赦就是他们脱罪的机会,没有任何事情是孤立的,不然山林草泽之中那一大堆亡命之人可就真的绝望了。
  此刻虽然不是攻城,但这些人还是下意识护住了队主,然后刀盾手趋前,长枪兵齐齐刺杀,弓手则分至两侧,不停地拈弓搭箭。
  双方在山道上展开了一场短促又血腥的亡命搏杀。
  鲜卑人带着任务而来,自然不肯轻退。可这些上白镇兵却也不敢退,自己死了不要紧,家人遭殃才是最让人痛苦的。
  双方兵士如同被伐倒的树木一般纷纷倒下,血流满地,惨呼不断。
  后方又赶来了一群上白镇兵,鲜卑人也冲过来了更多,双方站在尸体、树枝上捉对厮杀,渐渐变成了一场乱战。
  又厮杀了片刻,当“黄”字将旗出现在百余步外的时候,鲜卑人终于不再投入力量了,开始上马撤退。
  直到这一刻他们都不明白,眼前这些“民夫”、“役徒”为什么这么难杀,有些人甚至还有铁甲,会射箭的也不在少数。
  劫粮道都搞得这么难,这仗还怎么打下去?
  山下驿道中奔流不息的队伍早就停下了。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山林中的厮杀,直到敌军退却之后,他们终于齐齐欢呼了一声。
  军官们策马而至,挥舞着马鞭,大声呵斥。
  役徒们这才回过神来,收起刀枪弓牌,挽马的挽马,扶车的扶车,继续赶路。
  展平也收回了目光。
  山道固然难走,但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骑兵袭扰困难了许多。
  五月以来,鲜卑人袭扰粮道的次数可不在少数。
  有时得手,有时失手,总体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对数以百万计的粮草而言,一次损失的几千斛根本不是事。
  而且,最近几天袭扰的烈度明显下降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从自己的经验来判断,大概是鲜卑人在附近找不到落脚地了,搜寻补给也较为困难,袭扰之事难以为继。
  这一次,大概能非常顺利地捅到棘城之下。
  ******
  五月十三日,在新到了数万斛粮草后,李重终于下达了进军的命令。
  平刚通往柳城的旷野之中,人马川流不息。
  幽州杂胡轻骑护卫在最外侧,左右骁骑卫数千骑则跟着步军行动,牵马步行。一旦遇敌骑袭扰,立刻上马备战。
  大队步军排成数列纵队,穿行在丘陵、沼泽、草地之间。
  打头阵的银枪右营离开半日后,黑矟左右二营接着出发,第二天一大早是左右金吾卫领命离营……
  队伍拉得很长,银枪右营已经出发几天了,殿后的银枪中营才刚刚离开平刚故城。
  进军期间,每日卯时正(早上六点)拔营启程,申时初(下午三点)停止前进,骑兵全部撒出去,步兵开始安营扎寨,包括挖掘壕沟、安放拒马等。
  一天行军速度不过二十里,非常缓慢,但李重坚持这么做,并且不厌其烦的巡视各个营地。
  有人觉得骑兵这么多,没必要每天都修建正规的营寨,不但耗时耗力,离开前还要拆除,又费一遍力气。修建营垒的大木装在马车上,沉重无比,非常影响进军速度……
  军议之时,有人提出汉末曹操攻乌桓,晚上露营时并不怎么修营垒,士兵直接住在帐篷里,不也没事?
  更有司马懿进兵辽东,过夜时只在重要路口安放鹿角,根本没有坚固的营寨,故每天行军时间很充足。
  李重不听,坚持要求诸部将领不要怕麻烦,每天不厌其烦地挖沟、立寨,哪怕减少行军时间也在所不惜。
  众人无奈,只能继续在下午太阳还挂在天上的时候就停止前进,将营地修得如同刺猬一般。
  为此,李重也得了个外号:修营将军。
  二十一日,银枪右营抵达柳城,休整一日后继续进发。
  二十五日,抵达朝鲜县。
  五月底,已经遥遥看见了棘城所在的位置。
  整个进军期间,愣是没让慕容鲜卑骑兵找到半路袭扰乃至击溃他们的机会。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大进军(下)
  恍惚之间,远方的地平线上传来了苍凉的角声。
  轮毂高高的马车上,有笛声相和。
  满脸稚气的草原少年认真地吹着长笛,眼神缥缈,似乎他正在经历的不是打仗,而是习以为常的一次迁徙。
  是啊,所有家当都带上了。帐篷、饭甑、衣服、牛羊,以及他心爱的笛子。
  父亲临走时,带上了弓刀,把家里那匹马喂得油光水滑,甚至还去相熟的贵人那里借了一匹马,以便能够跟上队伍。
  母亲则在草地上晾晒着蕈,这是路上找到的。这些草原上的好物,平日里埋藏在沙地之中,只要下一场雨,便以令人惊诧的速度疯长开来,采撷之后,加入糜子之中蒸煮,非常美味。
  妹妹似乎已经睡着了。她整个人都缩在毡毯之中,怀中抱着他们家的狗。
  马车摇摇晃晃,金色的阳光洒落其上,是那样地平静、祥和。
  洁白的云朵缓慢地划过天空。
  云层之下是一望无际的碧绿原野,白练似的河流弯弯曲曲,萦绕其间,奔向不知名的远方。
  原野连点起伏都没有,平坦得让人绝望。万马奔腾其间,黑的、白马、黄的、褐的,一群又一群,撒欢似的,如同海浪一般,一批又一批,一波又一波,无有穷尽。
  头戴毡帽的牧人夹杂其间,气定神闲地维持着马群前进的方向。
  骄傲的头马昂首挺胸,长长的鬃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它的主场,它出生并长大的地方,它可以沿着平坦的草原一直走下去,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它的家。
  “哗啦啦!”它冲进了一条溪流,溅起无数水花。
  过河之后,它尽责地站在岸边,看着它的马群一匹匹安全过河,这才离开。
  从空中俯瞰下去,白练似的溪流畔堆满了无数的马儿,它们有的奋力过河,有的则低头饮水,还有的则停了下来,互相亲昵地触碰着。
  更远处,羊群如同一朵朵在地上行走的白云,时聚时散,漂浮不定。
  少男少女娴熟地骑着马儿,时不时驱赶顽皮的羊归队。
  猎犬狗仗人势,对着脱队的羊龇牙咧嘴。
  它们速度飞快,在草原上如同闪电一般,让羊群惊慌失措,继而老老实实,直到它们遇到那脾气暴躁,敢将两只大角对着它们的公羊。
  “嘿!”一队轻骑快速掠过,马背上的汉子发辫飞舞,腰间挎着黑沉沉的弓梢。
  “嗬。”又一队壮汉从天边驰了过来,身上穿着褐色皮甲,长长的骑枪拎在手中,神气无比。
  “哈哈!”一队正在行军的牧人遇到了群惊慌失措的黄羊,大笑着追了上去。
  少年收起了笛子,站在摇晃不已的马车上,看向无尽的远方。
  草原在这一刻生动了起来。
  从东到西,绵延千里,有人在放羊,有人在采集,有人在洗刷马匹,有人在追猎鸟兽,更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冲向了拓跋部曾经来时的路:东方。
  宇文氏的牧人们神色复杂地看着汹涌进入他们牧场的拓跋鲜卑部众,久久不语。
  到底是谁,在草原上召集起了这么一支庞大的人马,几乎要将这天掀翻。
  一片喧嚣之中,草原上最美丽的女人,乘坐着华丽的马车,高高的毡帽之下,是她妩媚的面庞。
  她神色平静地抱着乖巧的小儿,透过车窗,看着广阔无垠的原野。
  马车行进的方向是幽州。
  ******
  两峰夹峙之中,一条谷道蜿蜒延伸而出。
  “单于大都护邵”的将旗迎风招展,此面将旗之后,“铁骑”、“横冲”、“振武”、“红城”、“高柳”、“武周”、“义从”等将旗一面接一面,将整个山谷变成了旗幡的海洋。
  过了最狭窄的谷口之后,骑兵如同洪水一般,从高地上汹涌而下。
  水花四溅、草屑飞舞,沉重的马蹄践踏在松软的泥地上,唤醒了久未擂响的战鼓。
  钟罄之声也响了起来。
  从紫蒙川跋涉数百里北上的宇文逸豆归亲自下马,恭迎行营招讨使的到来。
  双方的骑兵在旷野中列阵,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很快,先期而下的骑兵与迎接他们的宇文轻骑汇聚成一股,向南奔涌而去,丝毫没有停留。
  他们越过柳树丛,驰过芦苇林,穿过星罗棋布的湖泊沼泽,沿着干燥平坦的草地,一路南行。
  如同一场声势浩大的洪水,在沙地、草原、沼泽、树林之中分散成无数股,最终又以不可阻挡之势聚集起来,奔向南方的山岭。
  越过那片山岭,便可俯瞰昌黎。
  而在他们身后的山中,过路的骑兵一队接着一队,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般,持续不断地为这股南下的骑兵浪潮增添后援。
  作乐水两岸的帐篷次第拆除,牛羊咩咩乱叫着越过浅滩,不舍地看着鲜嫩多汁的牧草,踉跄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