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441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9      字数:3741
  它们的乳汁是战士厮杀的力量源泉,它们的血肉是猛士冲锋陷阵的良好补药。
  它们将和战士一起,成为这场灭国之战的助燃剂。
  少数勇猛无匹外加鸿运当头的勇士,将在这场战争中脱颖而出,翻身农奴把歌唱,成为草原上未来数十年经久不息的传说。
  而在离他们数百里的南方山岭隘口处,一身材丰满的少女一甩两边的发辫,用憧憬的目光看着南方的山川河流。
  看够之后,她又回头看了看正在山间休憩的部伍,足足五千精壮,个个弓马娴熟,是宠爱她的父亲和兄长们祝福她的礼物。
  她是草原上骄傲的云雀,被一个能射柳的男人俘获了。
  他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他要打仗,她就随他打仗。
  她没有汉地士女那么漂亮,她的肌肤被风沙打磨了十八九年,她的手掌心有很明显的老茧,她的双腿内侧因为骑马而不再娇嫩,她没读过书……
  她只会制酪、酿酒、烤肉,同样也会骑马打仗,她只会这些了。
  呼哨一声后,休息完毕的骑士纷纷上马,牧人将已经行走了半天的乘马收走,去到隐秘的山谷间放牧,养好后再送回来。
  数千骑士冲下了山岭,行走在昌黎北部山川河流之间,寻找敌人的踪迹,以及那个人的踪迹。
  从地图上来看,一西、一北两条铁钳,已经围拢了过来。
  ******
  马石津外再度重现了一年前舟楫如云的震撼场面。
  海上稍稍损失了一些船只、人手和器物,但众人来不及哀伤,很快开始接管旅顺的防务,并进行下一轮的城池增筑。
  在各个山头立寨的丁壮接到了命令,悉数补全器械,领取粮草,然后次第北发,前往襄平。
  黄头军第一营四千余人当先出发。
  曾易穿着皮甲,背着他用了不知多少年的木牌,挎着环首刀,行走在队列一侧。
  桑木刀柄之上,被他儿子刻了个“曾”字。
  每每看到这个,他都十分满足。
  一代人强过一代人,他没读过书,但儿子有机会读书识字,这比什么都强。
  而他们走了读书这条路,曾易便觉得不该再给孩儿们留下什么敌人了,免得将来他们又要弃笔从戎,上阵厮杀。
  他年纪大了,但还拼杀得动,身手还算矫健。些许蟊贼,在他眼里不是什么问题。
  当年广武之战,拓跋鲜卑铁骑冲阵,无数男儿前赴后继,将贼人拼死拦住,继而斩落马下。那么难的仗都打过来了,慕容鲜卑又有什么两样呢?
  海风轻拂,涛声依旧。
  长长的队列行走在海岸边,混合着偏厢车油漆、木料的味道,让他的心渐渐定了下来。
  半路上遇到了一股慕容仁治下的部落轻骑,曾易毫不客气地呵斥他们不要偷懒,加紧行军。
  鲜卑人唯唯诺诺。穷苦的他们只有一匹马,这会不得不牵马步行,跟在大梁王师旁边,浩浩荡荡北上。
  一路走,一路有人汇集而来。
  五月中旬的辽东天气温凉,绿草如茵,两万步骑拉着长长的队列,士气昂扬。
  他们从五月走到六月,从暮春走到了初夏。
  曾经不可一世的鲜卑王太子退避三舍,躲到了襄平一带,四处聚集人马,试图阻挡他们北进。
  慕容仁亲手斩下了弟弟慕容军的头颅,因为他阴谋煽动叛乱。同时也用此举向大梁王师表态,他与慕容皝势不两立。
  辽东郡西边的海面上,隐隐有船只泛舟北上,船舱内堆满了粮食、器械,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站在辽东郡的高山之巅俯瞰,只见海天之际,舟楫如云,车马如龙。
  在平郭汇集了慕容仁最后攒出的数千骑之后,大军轻取新昌,然后沿着丘陵与辽泽之间的干燥平地,直趋襄平。
  六月初,慕容仁亲冒弓矢,率众冲突,击破辽东护军乙逸部骑兵。
  六月初三,大军进抵襄平城下,开始填平沼泽,挖掘壕沟。
  初四,乙逸再战,复为慕容仁所破。
  年不过十八岁的慕容儁战争经验并不多,全军步骑也不过万人罢了,连败两阵之后,退入襄平之中,试图依靠这座大城坚守,拖延时间,阻止跨海而来的左飞龙卫、黄头军第一营、北府兵、辽东豪族兵及慕容仁部三万步骑跨越辽泽西进,成为第三条扼住棘城脖颈的铁钳。
  第一百六十四章 薄城
  西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列列长龙般的部伍。
  南风吹动着旗幡,吹动着战马的鬃毛,吹动着战士们的戎服,吹动着长枪上的红缨。
  鲜卑骑兵在四周游弋着,却始终畏于队列两侧的大车,更畏惧着车上时不时射出来的利箭。
  箭很准,追着肉咬,一看就是用弓十几年的老手了。
  他们试图绕后,但步军一阵连着一阵,远到天边,充斥整个原野。
  阵间烟尘漫起,显然有对方的骑兵上马奔驰,向他们冲来。
  偶尔有那狠辣之辈,毅然决然钻入两个步阵中间,与对方的骑兵捉对厮杀,却很快败下阵来。
  无他,前后左右都是敌人,心理压力不是一般地大。
  尤其是目睹交战的梁军步卒齐齐跺脚,山呼海啸的时候,心志再坚韧的人也气势陡降。相反,对面的那些骑兵则士气大振,追着他们打。来上这么几回后,便没有再做这种傻事了。
  更激越的鼓声响起了,一辆巨大的指挥车出现在鲜卑人的视线之中。
  李重手按剑柄,肃立于栏杆之后,静静看着排山倒海般压向棘城的步骑大军。
  禁军三营、二万八千府兵,总计四五万战兵,悉集于此。
  这是一个大一统王朝倾国而出的精锐武力,当他们在你面前布阵的时候,你才能真正理解“甲光耀日”、“墙列而进”等词语是什么含义。
  任何个人勇武在如此军威之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当他们如一堵墙压过来的时候,当前排倒下,后排面无表情地补上缺口的时候,你会从心底生出一股莫能抵御的挫败感。
  同时,还隐隐生出一股贪婪,若能将这四五万人尽数留在棘城的荒山野岭间,邵贼纵有天下二十一州,也会渐渐力不从心。
  到那个时候,就连一贯顺从的王衍也敢当着他的面质问,为何我的外孙不能当太子?
  这个天下,现实得很,暴力始终是底色。
  指挥车停了下来,李重轻捋长须,静静看着棘城。
  棘城四门紧闭,无有动静,就连一直在旷野中游弋的鲜卑骑兵都慢慢消失了,大地一片安静,安静得让人想落泪。
  片刻之后,旗号次第升起,传令兵往来不休,将一道道命令下发而去。
  后排的军士席地而坐,蓄养体力。
  前排军士披甲持械,肃然不动。
  骑兵四散而出,在旷野中拉出了几条长线,紧紧看着四个城门。
  杂胡骑兵则散到了更远处,遮护外围。
  无数随军而来的辅兵们行动了起来,从车上卸下木柱、拒马、鹿角,取出锹镐、斧头、锯子、麻绳等工具,开始安营扎寨。
  整个过程中,没人来阻止他们,似乎都在安静地等着他们安顿下来一般。
  一时间,旷野中只剩下了马蹄踏地声、伐树锯木声以及步军轮换列阵的口令声。
  鲜卑人可能被震慑住了,也可能是在等待更好的机会,但谁管他呢?梁人只按照自己的步骤来,先安营扎寨,再将棘城死死围住,如此而已。
  ******
  飞龙山、上白二镇六千五百步骑列队赶至城南,归属燕王邵裕指挥。
  拓跋思恭等部已经归建,而今他手下就五千余人马,不算多。
  申时三刻,黑矟左营黄正部赶了过来。
  傍晚时分,数千并州骑兵也来了。
  至此,这个方向已有近二万人。经大半天的努力,一道浅浅的壕沟挖掘了起来,沟底插满了铁签、竹签,并在正对棘城的方向摆放了大量鹿角、拒马,谨防骑兵突击。
  营房只修了一小部分,于是众人只能将车围拢起来,组成一个个小圆阵,今晚就在这里面休息了。
  邵裕一直在观察着棘城的城防。
  这座城还是比较高的,城外也挖了护城壕沟,引了沼泽之水充作护城河。
  瓮城、马面等设施完善,很显然是经中原士人指导修建起来的,在昌黎郡这种边鄙之地算是有数的雄城了。
  紧贴着城墙根还有一道矮墙,那一般是存放牲畜的地方,俗谓“羊马墙”,但此刻空空荡荡,既无牲畜,也没人驻守。
  很明显,城内有马厩,鲜卑骑兵大概都龟缩在城内了,但应不太多,因为城就这么大,三千骑顶天了。
  绝大部分鲜卑骑兵还在野外。
  想到这里,邵裕兜马转了一圈,四下打量。
  野外空空荡荡,渺无人烟,农田里的庄稼刚长起来没多久,村舍内空无一人,没有丝毫动静。
  这就是坚壁清野啊。
  交战双方都不是傻子,时至如今,都明白对方的战术了。
  鲜卑人定然是想依托坚城守御,消耗梁军元气,待差不多了之后,派出城内养精蓄锐已久的兵马,发起猛攻。
  如果这一招不成功,那就继续守,拖到深秋、初冬,待梁军不得不撤退的时候,再把养了一整个秋天膘的战马拉出来,拣选敢打敢拼的骑士,尾随追击。
  这个战术谈不上错,甚至可以说相当合理,就该这么打。
  而梁军的战术也相当明确,那就是依靠雄厚的兵力围城,各部轮番攻打,不给敌人丝毫出逃的机会。
  只要解决了慕容氏,即便这股鲜卑势力没被彻底剿灭,再度崛起也是需要时间的。
  真当什么阿猫阿狗都有资格当草原首领呢?
  有时候你不得不迷信一些,无论是中原还是草原,要么长时间没有才智杰出之士,要么短时间内冒出一大批,过了这阵就又没有了。
  慕容家运气好,出了慕容廆这么一个开基之主,现在是时候将这个势力摁死了,免得他的子孙中再出现什么雄才大略之人,给大梁造成麻烦,也给他将来经略辽东造成麻烦。
  巡视完毕之后,他回到了营地之中,脱下金甲,喊来中尉司马吕罕,两人一前一后,扛起一个圆木,与军士们一起修葺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