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442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9 字数:4456
黑矟左营督黄正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将士们见了,尽皆信服,干起活来更卖力了。
夕阳西下,整个营地一副热火朝天的模样,而棘城则死气沉沉,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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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皝登上棘城西城头,眺望梁军营地。
慕容评、封奕两人地位最高,一左一右跟在他身侧。再后面,则有长史、司马、诸位将军以及慕容皝几个稍稍长成的儿子,如慕容遵、慕容恪、慕容霸。
这三个儿子终究还是太小了。
最大的慕容遵不过十六岁,一年前才第一次领兵,也不过是去玄菟郡驱逐寇边后撤走的高句丽小股人马罢了。
慕容恪、慕容霸还要更小,前者才刚开始接触军务,但没打过仗,后者则只有十一岁,身体还没长开。
三兄弟跟在父亲身后,看着气势如虹的梁军,一时竟被震慑住了。
慕容皝则紧抿着嘴唇。
老实说,他又有点后悔了,感觉上了个鬼当,不该听幕府士人劝说,留下来死磕的。
足足一个月的时间可供他逃跑,虽然撤退过程中可能与其他部落产生冲突,但那些人不足为惧,是可以击败的,甚至还能抢他们一把。
待在远方安顿下来之后,可遣人打探昌黎的消息,如果梁军已然退走,再分批回来就是了。
当然,这样做也不是没有坏处。
邵贼撤军之前肯定会将大批种地的胡汉百姓迁走,这些人是跑不了的。
一些附庸部落会投降,遵奉梁朝号令,甚至于,邵贼直接将昌黎的土地、牧场赏给他们,让他们与以前的主子反目成仇。便是不信任他们,亦可将其迁入中原,使其没有降而复叛的机会。
保守估计,一旦退走,燕国会损失差不多一半的人口,三分之二的实力,这确实很肉痛。
但留下来好像坏处更多,万一城破了呢?
他心念纷乱不休,连带着脸色也变幻不定。
封奕一直在观察慕容皝,知其心生悔意,立刻说道:“大王,慕容翰、慕容仁、慕容幼、慕容稚四逆已然依附邵贼,若不战而走,王威望大损,邵贼遣人招抚,鲜卑诸部定然分裂。”
慕容皝闻言,立刻警醒,道:“还是相国足智多谋,事已至此,孤无话可说,打便是了。”
司马韩寿上前说道:“大王,值此之际,全城上下都看着呢,万不能示弱。今日贼军野外列阵,军威雄壮,我军已为之夺气,不如趁其初来乍到,阵脚不稳,遣敢死之人出城邀战,纵无大胜,足安众心。”
慕容皝意乃动。
“兄长。”军师将军慕容评亦道:“棘城广大,梁人未必能全部围起来,不如先打一打,若事不济,再走不迟。”
慕容皝缓缓点头,问道;“何人可出战?”
“折冲将军兰勃可也。”相国封奕推荐道。
“大王,臣愿出战。”兰勃上前两步,大声道。
慕容皝也很满意这个人选。兰勃是他已故侍妾兰氏的族人,骁勇善战,确实非常合适,于是说道:“便予你五百人,出城——”
慕容皝扫了一圈城西,复看向城南,道:“攻打城南的贼军。”
“遵命。”兰勃大声应道。
没过多久,棘城南门洞开,三百甲骑当先而出,然后是二百具装甲骑,最后则是兰勃挑选的自家部曲百余人,在城南粗粗列阵之后,令旗一指,绕了一个圈,避开正面的壕沟、鹿角,兜向城南梁军的侧翼。
棘城攻防战第一场,便在六月初二的傍晚不经意展开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邀击
趁敌军远道而来,体力亏欠、营盘未下、立足未稳打一个突击,以提振己方士气,削弱敌人气势,这是兵法老招数了,双方都懂,也都做好了准备。
因此,这是意料之中的一场战斗,不存在什么措手不及。
事实上,在敌军南门大开,慢慢放下吊桥的那一刻,邵裕就知道战斗要展开了。
最先接到命令的是王府护军,中尉到华第一时间召集起了正席地而坐、养精蓄锐的燕王府骑兵,开始披甲、检校器械。
这部分共五百骑,一半人披甲执槊,是为重骑兵,另一半人着皮甲,充当轻骑兵的角色——不过携带长槊,乃近战轻骑兵。
另有三百人则开始紧急披甲,不但人披重铠,马身上也要搭甲——后者最麻烦,且没法提前做,因为太费马力,你也不知道敌骑什么时候来。
飞龙山、上白二镇千余骑士亦策马而出,由薄贯之亲领,自阵后绕出。
他们铁甲不多,不携马槊,多带着轻便骑枪和角弓。
至于并州来的骑士,他们早就下马干活了,此战也没打算让他们出击。在邵裕的命令下,这些人手忙脚乱地搬开阻挡骑兵前出的鹿角、拒马,将二镇骑士放了出去,然后又赶紧把鹿角合拢,各自寻找军官,领取器械。
敌骑已经绕过了正面的壕沟,远远兜了一个圈,从侧翼袭扰过来。
黑矟左营千余步卒登上了偏厢车、辎重车。
偏厢车内有人持弓,有人在车旁执槊,辎重车上则多了换用刀盾的步卒。
主力则奉命前出,在营地正北方向排了个长枪阵,大阵左右侧撒满了鹿角,前方正对棘城南门,试图阻断城内援军。
直到这个时候,邵裕才发现黑矟左营的兵士休息的地点都是精心挑选的。
席地而坐时,吃些食水补充体力,吃完后就闭目假寐,养精蓄锐,期间一点喧哗都没有,让之前一直忙于干活的邵裕很难注意到他们,以至于下达命令时,黑矟左营将士们一跃而起,各自接收命令,进入战斗状态,非常快捷。
这才是兵!
邵裕已经披挂完毕,手挽强弓,在随从的簇拥上,登上了一处木质高台。
随从们恨不得在他身边架上十七八面盾,将周身遮护得严严实实,只留一道狭窄的缝隙供他观察整个战场。
燕王府总计三千骑,战斗力较强的只有最开始的一千骑,厮杀多年,器械精良,配合娴熟,而今还剩八百多,此刻就是他们中的五百人先顶了上去。
不过在遇到敌军二百具装甲骑的时候,他们也不敢直面其锋,而是远远散开。
敌骑见状气势大盛,虽然人数不过六百余,却杀出了数千骑的气势。
燕王府骑兵兜向远处,鲜卑骑兵紧随其后,并且不断催着战马,提升速度,将落在最后面的梁骑一一击杀。
飞龙山、上白二镇骑兵很快就加入了战场,鲜卑具装甲骑兜马回转,照着二镇骑兵一个冲锋,直接将其摧破。
二镇骑兵知道厉害,很快就散了开来,尽量避开具装甲骑,稍稍收拢部伍后,缠住后方的四百多鲜卑骑兵。
但具装甲骑仍在,经常击破他们的队形,给身后的甲骑、轻骑创造机会,一时间,二镇兵很快失了气势,有溃散的迹象。
燕王府骑兵又冲了回来,找准机会,与鲜卑具装甲骑硬碰硬来了一击。
双方骑士身上都有铁甲,但鲜卑一方披有马铠,冲击力较强,当场将燕王府骑兵击溃,这次拼死阻击算是失败了,唯一的好处就是让二镇兵有了重新收拢的机会,不至于被追着屁股打。
在这一刻,鲜卑具装甲骑成了战场上的明星,所向披靡,无一合之敌。
“咚咚咚……”鼓声再起。
数十步卒二度将鹿角、拒马搬开,紧急披挂完毕的三百燕王府具装甲骑一一出营,在西南方列阵完毕后,开始缓缓加速,朝鲜卑骑兵压了过去。
折冲将军兰勃发现了这股敌人的存在,立刻放弃了对燕王府轻重骑兵的追击,拨转马首,朝燕王府具装甲骑冲了过去。
城内城外,双方的士兵高声呐喊,鼓声激昂不绝。
晚霞给整个战场染上了一份妖异的血红之色,大地在震颤,马蹄在纷飞,双方的具装甲骑几乎齐齐举起了长槊,从外表、装具以及战术方面来说看不出任何区别,几乎就是一支军队的两部分在互相冲杀而已。
距离越拉越近,百步、七十步、五十步、三十步……
战马喘着粗气,骑士怒目圆睁,抱着必死的决心。
几乎在西天最后一丝晚霞落下的时候,双方猛然碰撞在了一起。
一瞬间,长槊齐齐刺向对方的面门、胸膛、小腹,更有那力大无穷之人,举槊横扫,誓要将对方打落马下。
侯莫陈参险之又险地躲过了直刺胸口的长槊,然后单手举起沉重的马槊,借着奔马之势一敲,斜对面的敌骑顿时坐不稳,惊呼坠马。
他也顾不得看敌人怎么样了,因为迎面而来又是一槊,他下意识侧开身子,凭借感觉一捅,交错而过的敌军战马受惊,惊慌失措地向侧方避让而去,然后又是一连串的碰撞。
侯莫陈参迅速回正身体。
马槊已经在刺敌的那一刻扔掉了,他抽出一柄铁挝,催快马速,迎面敲在了一敌骑的胸口。
“呼!”久违的晚风拂面而来,他已然杀透了重围。
马脖子上全是细密的汗珠,甲胄内也是一道道水痕,顺着身体流下,浸透了里面的丝绸内衬。
“再冲。”他闷声呼喊了一下,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见,径自兜转马匹,又朝鲜卑具装甲骑冲去。
到华率领的燕王府轻重骑兵在双方具装甲骑错马而过的一瞬间,从远处兜了回来,抓住时机,从侧后方发起了一轮攻击。
敌骑刚刚回转,仓促间马速没能提起来,正面对冲之下,无论具装甲骑还是重骑兵,又或是轻装枪骑兵,都没能占到什么便宜,一时间坠马者数十,躺在地上半天起不来,也不知是死是活。
飞龙山、上白二镇骑兵已经舍弃了骑枪,取出角弓,从鲜卑骑兵外侧斜掠而过,破空之声连响,箭矢密集如雨。
鲜卑骑兵下意识挥舞马槊遮挡箭矢,加速远离他们。
具装甲骑稍好一些,人铠、马甲上插满了颤颤巍巍的箭矢,只有极少数倒霉蛋落马。但重骑兵、轻骑兵就惨了,即便人没事,马却受不了。走着走着,往往有战马前蹄一跪,软倒在地,将背上的骑士甩出去老远,更有那直接侧翻或人立而起痛苦嘶鸣的战马,将整个阵型搅得一团糟。
侯莫陈参发起了二度冲锋,已经不足两百七十的具装甲骑趁着敌军阵势凌乱的有利时机,从斜刺里杀出,深深楔入敌阵,将其拦腰截断,撞了七零八落。
到华刚刚收拢燕王府轻重骑兵,此刻还剩三百余骑,人马皆有些困乏,不过他们鼓起余勇,咬牙追了上来。
一时间,竟然是三部梁骑轮番发起冲击,以三倍的兵力优势,死死咬住这股鲜卑人。
具装甲骑冲完,轻重枪骑兵上,他们完事后,二镇骑射手再来,没有任何人指挥——在这种极度混乱的战场上也很难有效指挥了——完全凭借本能,打出了节奏,打出了默契。
侯莫陈参发起了第三轮冲锋,彻底粉碎了鲜卑人靠近棘城的企图,将他们朝梁军步兵营地那边逼。
二镇轻骑时不时来一轮奔马骑射,人喊马嘶不断,地面上已经有不少昏头昏脑的鲜卑骑士了,他们失了战马,茫然不知所措。
偏厢车内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弓弦声,步弓手们几乎将弓拉至满月,从远处一一点杀落马未死的鲜卑人。
折冲将军兰勃刚从草地上爬起,眼前还有些黑,一时间不分东西南北,就在此时,接连两支箭迎面射来,幸为盔甲所阻,没有入肉,但强劲的去势依然将站立未稳的他带倒在地。
他不服输地再次起身,却不料一骑策马而过,铁挝重重地砸在胸口,护心镜直接瘪了下去,不自觉地喷出一口鲜血。
“轰!”他再也站立不稳,重重摔倒在地,溅起一片烟尘。
高台上的燕王邵裕收回了目光。
曾经六百余的鲜卑骑兵已经锐减到了不足三百,此刻被局限在了一块狭小的区域内。多次冲击的他们体力大亏,战马也多有口吐白沫者,周围满是四处游走的梁军轻重骑兵,几乎没给他们突围而走的机会。
黑矟左营的步卒出动了。
他们敲着战鼓,排着整齐的队列,打开车阵,从缺口中鱼贯而出,手持长槊、大斧、钩镰枪朝鲜卑骑兵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