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496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4038
“不听话杀了便是,剩下的就老实了。过个几十年,全是顺民。”祖约不以为然道。
“还是得让他们定下来。”王纯说道。
说完,又转身打了之前那人一马鞭,道:“即刻带人去田里除草。”
那人听不懂,茫然无措。
有人上前翻译了一下,此人才恍然大悟,一边龇牙咧嘴,一边招呼人手去除草。
“他们可有粮?”祖约指着那些人,问道:“若无粮,可发往东边治河。”
“够他们吃到秋收了。”王纯说道:“就是死性不改,心不定,不肯安居于一处。家里牲畜吃完近处的草,就收拾细软想跑,逐水草而居,秋收后再回来。”
“秋收后能回来,已然不错了。”祖约下了马,笑道:“岢岚那边就是如此。”
“岢岚是岢岚,淮南是淮南,本就不一样。”王纯招了招手,准备离去了。
带队的军官吹了一声角,千余兵丁立刻排成四列,迤逦而行。
队伍中还有几辆槛车,里面装着七八个人,垂头丧气的。
“此是何人?”祖约问道。
“我带兵至各处查探,发现此八人带头将发下的种子全吃掉了,托辞不会种地。故抓走治罪。”王纯说道。
祖约点了点头。
按他意思,杀了便是,哪那么麻烦?不愿学,不愿改变生活方式,那就死。
谁还好言好语哄着你,细心耐心教你?你配吗?
二人说话间,那边的乡村土路上,十余骑风驰电掣般掠过。
王纯看了眼,道:“那是张督治下的飞骑军,共五百骑。分作数十股,骑马查看各处屯田之所,见到麦苗稀疏的,便报上去。轻则鞭挞屯将、里正,重则槛送建邺治罪。”
安置在淮南诸郡的胡人是以屯田形式存在的,各自划分区域,主官为屯田校尉,俗称“屯将”,基本上以一千户为单位,就像当年邵勋在陈郡等地收拢灾民屯田一般。
对他们的管治是非常简单粗暴的。
各屯派人去合肥、寿春等地学习,然后领一面屯旗及种子、农具、牲畜若干,回家春耕。
朝廷检查的方式就是派骑兵到各处巡视,见到人不在的就派兵抓捕,见到麦苗稀疏的就打,种得好的则给以酒食、绢帛赏赐,该屯在下一年也能分到更多的耕牛、农具,甚至拨下钱物——资源有限,不可能照顾到所有人。
第一年的效果是非常差的,四处乱窜的人很多,其中或许还有因为语言、风俗不同酿成的冲突,或者因为不适应环境闹着要北返,但谁分辨你的冤屈?敢反抗就打杀,如此而已。
淮河北岸诸郡丁壮大集,早些年被迁徙过来已经慢慢稳定下来的氐羌、匈奴也没法和他们共情,谁敢渡河北上,直接击之。
有不满憋着,有委屈受着,有血泪咽下去,实在忍不下去就造反,没关系,正等着呢。
祖约、王纯都明白,没指望着这些被迁徙过来的第一代完全适应中原的生活,等他们死完了,第二代就顺服多了。
但如果你不管,任他们自己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第二代和第一代的区别不会太大,白白浪费了时间。
汉魏时匈奴都内迁平阳、太原多少代人了,不管就是那个样子。
王纯离开后,祖约带着部队沿着芍坡继续西进。
他看着烟波浩渺的湖池,暗叹这些胡人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并州、雍州很多人都没水浇灌麦田,只能种比较耐寒的粟,淮南不但雨水充足,还有完善的水利陂池,几乎是“天府之国”,这么好的地给他们真是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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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祖约率军巡视庐江时,燕王邵裕带着千余兵士南下到了合肥。
他是被父亲“赶”过来的,说是看看淮南怎么管理鲜卑俘众,毕竟辽东可有不少俘虏呢,至今还在放牧。
其实他本来都要返回辽东了,盖因母亲已经松口。不过祖父身体每况愈下,已然不能下床,左思右想之下,便决定暂留一会,顺便多搜罗些物资、招募些人手、学习下经验——父亲令少府拨绢万匹,让他看着采买各色物品。
合肥附近有一屯,乃鲜卑人,俘自徒河。
邵裕带人四处转了一圈,对辽东那数万高句丽、鲜卑、乌桓的“改造”有了点谱。
淮南条件太好了,说实话比江南还好。
没有江南那么湿热,又不如北地冬天那么冷,正处于南北交界处,整饬好了的话,很可能比江南产粮还多,毕竟这里同样能一年两熟,一样河湖遍地,平地还更多。
不过辽东就不一样了,最多一年一熟。有了黑麦后,或许可以尝试两年三熟,但比起北地的两年三熟,亩收还是会略少一点的。
父亲曾建议他搞大庄园马耕、轮作制,将那些俘获的胡人变成庄客。
即圈一大片荒地,用广种薄收的办法,一部分土地种黑麦、小麦、粟等粮食作物,一部分土地种豆子,一部分土地留作牧场。
两年或三年后,原本种粮食的田地改为牧场休耕,以恢复消耗的地力,原本种豆子的田地改种粮食,原本休耕的草地改种豆子或能肥田的牧草。
这样做的话,亩收肯定是不高的,盖因地里会残存杂草种子,以及没有进行精细的田间管理,导致粮食收成下降。
但这本来就是以量取胜,广种薄收而已,在人烟稀少的地方比精耕细作还要好。更兼能蓄养大量牲畜,其中就包括至关重要的战马。
邵裕内心之中本来就已倾向于这么做,此刻来到淮南一看,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或许,父亲让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让他仔细思考在人少地多之处如何经营农业。
最重要的是,这种农业生产方式能把胡人圈住,使其依附于庄园,成为庄客或者说农奴。
淮南这么做太可惜了,没必要,但辽东大有可为。
甚至于,如果有部落过来投靠,也可以给他们划一块荒地,教他们这么做,让部落首领豪强化。
不能移动的部落一点不可怕,转型为庄园主的部落首领也很好对付,慢慢就能管起来了。
父亲还是办法多!
只不过办法是办法,实际执行过程中会不会走样,就考验他和王府官僚们的手段了。
总之路在脚下,别人只能给你指路,路上具体有什么样的坎坷乃至坑洼,只有走的人自己知道了。
同样的路,不同的人走起来往往就不一样。
邵裕左看右看,甚至已经在思考这些庄园如何经营。
要不要多养一些马?如果能打开销路的话,可以从旅顺海运至青州。
要不要多猎一些毛皮?甚至学习中原的鞣皮之术,以卖出更好的价钱。
秋收之后,或可召集诸庄园丁壮,如同府兵一般集结操练。
或者,还可以学习单于府的做法,将这些人编成一个个千人规模的营伍,以什长、百夫长、营督之类的管治。
一瞬间,他想了许多。
不同地方有不同的法度,因地制宜最重要。
六月二十日,邵裕向东抵达了广陵,看着人头攒动的治河工地,有些震撼。
广陵太守陈严闻燕王至,立刻前来拜会。
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几个本地豪商。
第十章 双赢
浑浊的泥塘之中,一群群赤膊丁壮正在疏浚淤泥。
天很热,阳光正烈,晒得很多人背上的皮肤都裂开了。
树荫之下躺了一地人,大概都是中暑的。
医者走来走去,嘴里念叨着“挖河也得等冬日枯水时啊”,然后摇头叹气,一一诊治病患——事实上杯水车薪,大部分人等不到施治就死了,这便是徭役的可怕之处,只不过这次换成了俘虏。
挎刀持弓的武人集体坐在草棚前,一边擦汗,一边大口喝着水。
不远处还有人在挖坑埋尸体,苍蝇飞来飞去,嗡嗡作响。
尸体有完整的,也有少了头颅的,至于头颅在哪,可以看看各自营区的栅栏。
这就是残酷而真实的治河工地,可不是仅仅只是想象中体力活而已,对民力的摧残极其巨大。
每天都抓逃,但每天都有人逃。
邵裕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大场面,骑马走了数里后,沉默不语。
就在此时,上游某处河段响起了巨大的轰隆声。
他扭头望去,却见水闸大开,浑浊的河水汹涌而下,使劲冲刷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细小河道。
有那么一瞬间,河畔的泥块尽皆崩解,草木纷纷摧折,被裹挟着向下游流去。
也不知冲刷了多久,水闸又慢慢闭合。
残存的河水慢慢流向远方,河道中的水位慢慢下降。远处集结了数千丁壮,观其形貌,多髡发鲜卑、乌桓之辈,此刻战战兢兢,脸色发白。
天地之威,没人能不害怕。
“河道裁弯取直。”广陵太守陈严凑了过来,解释道:“昔年魏文帝南巡至广陵,归去时船只大量搁浅,为吴人所获,便是此处了。”
邵裕点了点头。
他知道今年的一大任务就是修缮邗沟这一段河道,但没想到发动了数万人。父亲为了沟通南北,真是不遗余力。
但不修治也不行,这条漕运东线乃春秋时吴国开凿,历朝历代循之,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不过却有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中间有些河段地势太高,导致水浅时不能通航,必须修建船闸。
当然,搞船闸也不能完全治本,最好的办法是动用全国民力,新开凿运河,但耗费太大了,大概只有大梁朝鼎盛时期才能做——事实上这一点他也不确定,因为这个计划实在太庞大了,便是大梁盛世也很勉强,如果当时再有点什么战争,两相交迫,问题就大了。
“咚咚……”鼓声响起。
邵裕抬眼望去,河道内的积水已经排了七七八八,只剩中心一小片不连续的水塘了。
原本的河道、河岸都已被冲得面目全非,各种杂七杂八的物事连同黄泥汤搅在一起,早已集结待命的丁壮们在鼓声的催促下,带着工具下到泥塘中,一点点清理。
原来河道裁弯取直还有这种办法!
邵裕收回目光,问道:“听闻这些胡人多有骚动?”
“一开始是有。”陈严说道:“不过有河南南下的府兵镇着,郡兵也悉数出动,闹不起大乱子。酋帅都没了,亦无战马、弓刀,在徐州这个水泊纵横的地界,杀他们如杀鸡一样。”
“再者——”陈严清了清嗓子,又道:“他们的老弱在那边。”
陈严一指远处那潦草的棚户区,道:“老弱妇孺两万余人,帮着挑土、堆土、做饭、洗衣。丁壮及健妇三万人下河,分开管治,跑不了的。”
老实说,这个丁壮和老弱妇孺的比例很畸形。一般而言,十四五岁以上的成丁数量最多只占三分之一,多了就说明部落抛弃了大量老弱。
“修治完这段河道,会给他们编户齐民,充实户口。”陈严最后说道:“徐州不过六十万口人,实在太少了。此地能产稻,将来种田的人多了,输往京中的米粮就多。”
“还得办学校吧?”邵裕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