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09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4622
  而今平城都成了很多胡商的目的地,灵洲为何不可以?只要有绢帛,胡商就会跟着跑过来。
  平城鲜卑人的绢帛是中原通过赏赐、买卖的方式流入的,其实不算太多,一年能有二十多万匹就不错了。但就这个数量,已经让王夫人赚得盆满钵满,富夸塞北了——其实整个并州也没几个人比她富。
  他现在要把灵洲这条线建起来,让一部分胡商习惯在灵洲交易,灵洲人作为中间商转手,两边牟利。
  这并非不可能。不是每个胡商都会去洛阳、汴梁的,有人跑到敦煌就打转了,有人跑到楼兰就算终点,有人则抵达长安,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邵勖当天晚上就办了场篝火宴会,招待一行客商。
  他的脑海中已经制定了一整条完整的商业闭环。唔,除此之外,似乎还可以打探下西域的情报……
  第二十三章 练手(下)
  初夏的河心沙洲上,鼓乐阵阵,气氛热烈。
  支法、康维二人左看右看,微微有些失望。
  新认识的梁国“豪商”沈典向他们吹得天花乱坠,说灵洲有多么好,天黑前看了一圈,心凉了半截。当时还鼓励自己,说那是乡村地带,荒凉些是正常的,入夜后上了岛,更为失望,这城市还不如凉州的很多地方。
  这就是梁国的腹地?早知如此,还不如和以前那样,就一直待在敦煌做买卖。
  不过这里确实有一些值得他们买的商品,比如上岛后看到的一些很漂亮的丝绸制品。只可惜梁人不肯告诉他们哪里产的,只问你买不买。
  买当然是要买的。这般漂亮的丝绸,若能运到萨珊,不知可以获利几倍,他都不敢想象。
  不过,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大概率没那个能力去到萨珊,因为半途上就有许多“强盗”等着,除非把丝绸卖给他们,不然你就冒着人财两失的风险继续前进吧。
  “贵国国王可好?”不远处传来了清朗的问话声。
  二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俊秀的年轻贵人被簇拥着走了过来——之前已经见过一次了,此人是梁国的亲王、皇帝的第三子。
  这些其实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位亲王会粟特语(粟弋语),方才说的便是。
  “尊贵如太阳的赵王!异国之人支法,骆驼蹄子磨平了七副,终于把马拉坎达的风沙带到您面前!托您的福,我们国王的身体像雪山一样坚固。愿您的荣耀,像马拉坎达的金子,永远闪亮。”说话时,支法的右手重重按在左胸心脏位置,深深鞠躬,头颅几乎低到膝盖。
  说完,他用目光示意了下康维。
  康维让随从搬来一个箱子,当众打开,然后行礼道:“尊贵的殿下!布哈拉的织工把彩虹扯下来织成了布,马拉坎达的地窖里淌着蜜一样的酒!我家主人说,‘把最好的,献给灵洲的太阳!’请您瞧瞧,这些宝贝能不能照亮您的府库?”
  邵勖靠近了一些,粗略看了看,然后笑道:“不为我介绍一下么?”
  康维于是上前,捧起一段有着细密金银丝的罽布,说道:“殿下请看。金线是粟特工匠的命,银线是月亮的头发。穿在身上,汉时长安的贵人都要问‘这是哪位天神的衣裳?’”
  说完,又拿起箱子后的一个皮囊,道:“殿下再闻闻这酒囊!扎破皮子,酒神祝福过的香气能让一百头骆驼醉倒。喝一口,沙漠的夜都变成春天的巴扎。”
  最后,他又拿起一捆羊皮卷,说道:“这是殿下需要的经卷,羊皮比少女的皮肤还光滑,上面的字,是智慧之神用金粉写的,它能解开命运的绳结。”
  邵勖忍俊不禁。
  不过他也知道,西域胡说话的口吻就这个样子,尤其是在面对贵人的时候。
  这两位商徒也是够抠门的,送的都是不值钱的玩意。
  布哈拉在汉时被称为‘罽城’,顾名思义,当地的羊毛织物十分有名,以至于汉代权贵趋之若鹜,一匹西域卖来的罽布动辄十余万钱。但现在不行了啊,中原也慢慢有此物了,虽然品相上较西域罽布还有一定的差距。
  倒是那些书写于羊皮上的书籍让他颇感兴趣,于是抽出一张,粗粗看了看后,问道:“这是有关贵国风物的书籍?”
  “殿下的智慧就像山顶的雪水。”康维大笑道。
  邵勖让人将书卷收起,然后指了指地上密密麻麻的酒囊,道:“今夜就饮此物,如何?若好喝,我便给父亲写信,让你的酒可以走进洛阳。”
  康维大喜道:“殿下英明!喝了蜜酒,它能让舌头跳舞,能让忧愁像沙子一样被风吹跑。”
  支法听了亦道:“殿下,您的恩惠就像甘泉流进沙漠!我这就去安排,让最甜的蜜酒先来亲吻您的喉咙。愿我们的骆驼,很快能驮着灵洲的丝绸和您的好消息,回到布哈拉的绿洲!”
  邵勖和二人用粟特语交流,其他将吏一头雾水,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引他们来的沈典也很无奈。
  这两人其实都会说简单的汉语,但被赵王带歪了……
  当然,在场众人还是很佩服赵王的。
  通晓夷语可不简单啊,需要花费大量精力的,更别说赵王还会书写夷语,那就更厉害了。
  通过这一招,赵王“博学”的名声很快就会传出去了——大家乐见其成。
  酒很快被分发了下去。除十袋被送往洛阳外,其余尽数分赐,连在周边守卫的军士都分到了少少一合。
  不多,刚沾湿嘴唇就没了,但人人都说好喝,人人都称赞赵王。
  喝了酒后,众人的谈兴明显浓了起来。
  支法、康维说他家主人祖上本在凉州做买卖,身边跟着从老家带来的千余户“部曲”,还收服了一些零散小部落,在凉州也算一号人物。
  三国时期,诸葛亮北伐,刘禅曾经下诏:“凉州诸国王各遣月支、康居胡侯支富、康植等二十余人诣受节度。”
  其中提到的“支富”便是了。
  只不过蜀汉战败亡国,他们家害怕被清算,收拾细软跑了。不过终究舍不得买卖,几代人之间一直维持着贸易路线,不过就只在敦煌做,不再深入中原腹地。
  此番得到中原亲王邀请,他们家有些心动,于是派人过来打探下消息。
  可能有些失望,因为灵洲真的没有什么看头。说难听点,他们经商之余也要生活的,也不想过太苦的日子——我穿越沙漠吃了那么大苦,到灵洲来还吃苦,那不是白过沙漠了么?
  邵勖三言两语间就明白了他们的心思,遂道:“二位精于货殖,当是明白人。之前所见锦缎,库中堆积如山,你们想要,孤给你便是。互通有无嘛,只要你们有合适的货物。至于吃住,孤做主划一片地给你们,再赐下酒食,你们自己带奴仆过来,想住多久住多久。衣食住行,还得是自己伺候得才舒服,不是么?”
  支法一听也对,便说道:“殿下您的一句话,就是打开金库的钥匙。您若恩准,我这就让商队头领带着契约文书和定金来拜见。让我们的骆驼铃铛,明天就开始为殿下您歌唱吧。”
  “哦?定金?”邵勖奇道。
  “我们的玉石,就像凝固的月光,雕成玉佩能驱邪,磨成手镯凉过清泉。”康维说道:“蓝宝石比天空还深邃。红宝石像凝固的鸽子血,戴在手上连魔鬼都退避三舍。海里的明珠,像龙王的眼泪一样圆润……”
  说到这里,见邵勖面色无太多变化,康维便换了一套说辞,只听他说道:“若您不喜欢这些,我们还有别的。大师锤打的银盘,上面錾刻着皇家猎宴,斟满酒时狮子仿佛在奔跑。”
  “乳香,点燃它白烟直升天神殿堂。”
  “胡椒,像小小的火炭,能让最平淡的汤沸腾。”
  “肉桂,香气能让昏迷的人醒来。”
  “玫瑰露,一滴就让房间香过花园。”
  “如果您喜欢乐器,我们也有。竖箜篌的弦一拨动,黄莺都羞于开口。”
  “如果您喜欢特殊一点的商品,比如身软如蛇、眼波能摄魂的舞娘,也没有问题。”
  “如果这都不喜欢,我们还有八年前落成的君士坦丁堡皇帝的金币,成色比太阳还纯,走遍天下都能用……”
  邵勖听了微微点头。
  这些商品有的中原已经有了,比如汉时传入的竖箜篌,比如胡椒之类,但还有很多商品是中原没有的,且有相当销路。
  父亲说的“丝绸之路”买卖,中原售卖的主要是丝绸,搭配一些瓷器及其他手工制品,买进来的主要是西域特产。胡商可能会补贴一些金银币,但不多,整体还是以物易物为主。
  这事有搞头,而且获利极大!
  “还有西域健马,亦是我朝所需。”邵勖补充道:“一会可否写一份名录下来,我挑一挑。下一次你们就可以带着这些货物过来。”
  支、康二人自无异议。
  一场酒宴宾主尽欢。夜深之时,已有些微醺的邵勖回到刺史府中,洗了把脸后,摊开纸笔,给邵勋写信。
  他请求父亲令商徒携带绢帛至盐川郡市盐,所得丝绢存于灵洲县府库之中,拿来与西域胡商交易——如果朝廷想分一杯羹,那么就让少府参与进来。
  另外,他还请求调蜀中锦缎、江陵彩锦五百匹至灵洲,与胡商市易——胡商并不仅仅只有精美的锦缎,事实上普通绢帛的需求也很大,故一开始几百匹就够了。
  在信的末尾,邵勖特别注明这是长期的交易,初时可能规模不太大,但当名气打响之后,会为朝廷带来难以想象的丰厚收益,对于关西的经营至关重要。
  写完后,看着尚未风干的字迹,他暗暗自嘲了一下:果然还是货殖更得心应手。
  同时也暗暗警醒,若只是一介商贾,精通货殖就够了,但他不是。抚民、军争、治政等事务不能落下,要多多锤炼,而这也正是父亲让他来朔州的本意。
  第二十四章 经营
  六月,夏日炎炎。
  庾亮坐在一条河沟旁,满心烦躁,尤其是看到一支长长的队伍穿过山道一路向西的时候。
  “庾公。”队伍中分出数骑,领头一人远远下马行礼道。
  “殿下。”庾亮慢腾腾地起身,回了一礼,目光打量着络绎不绝的车马。
  来人是吴公邵雍,奉命押运财货去灵洲。前些时日还在长安收拢耕牛、农具呢,不意今日就到安定了。
  这么急着赶路,真是兄弟情深啊!
  “此为犒军财货?”庾亮来到路边,看着车厢里的各色绢帛、麻布、坛坛罐罐之类,问道。
  “朔州世兵有八千之众,各色物品所需甚多,也不能全让关中出了。”邵雍笑着回道。
  他其实有些不耐了。老物怎么问东问西?赶紧放我走,好去跟三兄玩耍。
  当然,也只是心里想想罢了,庾亮是不能得罪的。
  “赵王是能人啊。”庾亮来到一辆坏在路边的骡车旁,掀开篷布,轻抚着柔软的绸布,说道:“在灵洲平地凿渠,引黄河之水灌溉,长百二十里,真是好气魄。在他手下,河西郡当大治焉。”
  邵雍腼腆地笑了笑,道:“庾公在安定垦荒,手段却比赵王强多了。一路行来,民屯处处,蔚为壮观。”
  “垦荒种的粮,不还是要发往朔州?”庾亮说道:“况氐羌休屠之众也不怎么会种地,更难管治。”
  “过长安之后,诸郡氐羌似少了很多?”邵雍又问道。
  庾亮瞟了他一眼,道:“金正杀了那么多年,诸葛恢又杀数年,征战、发役、外迁者不知凡几,哪还有那么多氐羌?”
  说完,他摇了摇头,道:“罢了,不耽误你了,上路吧。老夫还得在此巡视。前头小心些,略阳有氐羌不耐征发,举众叛乱,一部窜入安定,还在围剿。”
  邵雍听了有些惊讶,道:“还没剿灭?”
  “南安姚弋仲已遣兵征讨,左长直卫亦出动了万余人,破其窟巢,而今不过剩些散兵游勇罢了,数百人一股,惶惶不可终日。”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负责押送财货的左骁骑卫精甲骑士,道:“罢了,算我多说,有此一千二百甲骑,些许氐羌不足为患。其实,若非左长直卫良莠不分,杀戮过重,又激起更多叛乱,早无事了。”
  邵雍点了点头。
  他没有问左长直卫为什么杀性这么重,原因是明摆着的,掠夺财货、女子、牲畜。他让人把消息传给左骁骑卫的带队军将后,便向庾亮行礼告辞了。
  看着队伍远去的背影,庾亮更加烦躁了,却不是为什么吴公、赵王,而是为方才提到的事情。
  他的想法和邵雍一样,府兵劫掠成性,一杀就收不住手。你派人去阻止,他们心里还怨你,难得有发财的机会,你居然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