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27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3258
钧衡瞪着乌溜溜的眼睛,连手指都不咬了,目不转睛地看着。
“乖孙喜欢这个场面么?”邵勋轻声问道。
“喜欢。”
“若想得到将士们真心爱戴,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邵勋大笑道。
钧衡茫然地看向祖父,然后又转过头,小手一指,道:“马!好多马!”
“你想骑马么?”邵勋问道。
钧衡眼睛一亮,立刻说道:“想。”
“那就多来找阿翁。”邵勋笑道:“将来有你骑不完的马。”
钧衡点了点头。
邵勋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喜欢在宫里玩,还是到外面玩?”
“外面。”小孩正是好奇心爆发的时候,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
邵勋高兴地点了点头,道:“祖父也希望你不要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多出来走走、看看。阳刚一点、质朴一点,别像个弱不禁风的士人。”
对于这句话,小孩哥就听不懂了,不过无所谓,比起祖父的话,他还是对那马更感兴趣。
另外,那些走路的人身上叮当作响,挂了不少东西,也让他很好奇。
桓温在不远处静静看着祖孙二人。
鲁哀公曾对孔子说:“寡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
今上也说过这话,并在后面加了一句“暗于经国之务”,其实是一回意思。
做大臣的,又有几个不希望君主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呢?
天子这种人才难对付,谁没被他问得汗流浃背过?
太子又被他打发到各处,察访民情,将来也不会太好糊弄。
轮到嫡长孙时,他又在循循善诱,或许不期望这个孙子能有多精明,但肯定不希望他什么都不懂,轻易就被人糊弄了。毕竟何不食肉糜之事,才过去没多久呢,就是不知道天子有没有这个时间来培养了。
九月初十,邵勋回到了洛阳,于西苑召见太子。
“先别急着长篇大论。”邵勋打量了下太子的脸色、姿态,道:“先告诉为父,北巡数月,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因地制宜。”邵瑾几乎没有犹豫,直接吐出了这四个字。
“详细说说。”
“各地民情、地理、贫富、风气、习俗大不一样,治政、用兵切忌偷懒,须得对症下药,否则恐有祸患。”
“比如呢?”
“譬如赋税,有地方绢帛多、粮食少,百姓恨不得全用绢帛冲抵赋税。有地方不产绢帛,百姓若要补上户调的那几匹绢,往往要卖粮、卖牲畜,遭人盘剥。故随土所出为宜。”
邵勋唔了一声,又问道:“还有什么感悟。”
“过犹不及。”邵瑾又道。
邵勋笑了笑,道:“何为‘过犹不及’?”
“譬如选官,若皆为察举制,则不妥。若皆为试经制,亦不妥。若皆为武人占官或门荫入仕,还是不妥。”邵瑾说道:“再譬如边事,若一味使用镇兵、胡兵,不但令边塞胡汉百姓困苦,还易令禁军堕落不堪战。若一味用府兵,则易令其花费过大,乃至举债出征,此涸泽而渔也。故镇兵、胡兵、府兵、禁兵得掺杂着来。”
邵勋听完,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好写一份心得上来交给我。唔,此事不急,先回去看看你母亲,再陪下妻儿。旬日内交给我就行。”
“是。”邵瑾应道。
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邵勋淡淡一笑:“天下事,贵乎中庸。照此行事,虽未必能有多么惊世骇俗的壮举,却也不会有太大的纰漏。守成却是够了。”
第四十四章 告别
九月底的时候,官员们还在往西苑跑。
虽说就几十里,但跑的次数多了,还是很烦啊。
天子说夏天太热了,要去西苑避暑,大家认了。
到了秋天,又说到了围猎的时候了,大伙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如果到了冬天,你是不是还要避寒?
但没招,哄着点他吧。
天子虽然“不务正业”,但他整天和舞刀弄枪的人聚在一起,你能怎样?
和娼优聚在一起有办法,和妇人搅在一起也好办,但和一帮弓马娴熟之辈谈笑风生,你就干瞪眼吧。
不过,邵勋也不是每天都和一帮臭烘烘的大老爷们待在一起,有时候他也会去老兄弟家里坐坐。
二十九日这天,他就来到了缑氏糜家庄园。
“此宅有些年了吧?”邵勋看着爬满藤蔓的墙壁,说道。
陪伴在他身边的是左长直卫将军糜直,闻言立刻说道:“昔年刘汉屡次南侵,故于此地建庄园,以备守御。其实住得不太舒服,就这么一个像样点的庭院,其他地方都太阴暗狭窄了。”
“所以你就常年住在洛汴?”邵勋说道。
糜直脸色一变。
“你啊——”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径直来到院中。
糜晃站在里间,躬身行礼。
邵勋快步上前,搀扶住他,道:“子恢,你我什么交情?还需这般繁文缛节?身体要紧。”
说罢,见到旁边一张躺椅,便扶着糜晃半躺下。
糜晃苦笑着躺下,微眯着眼睛,似要仔细看邵勋。
邵勋直接蹲到他身旁,凑到糜晃眼前,道:“子恢,看清楚了么?”
桓温、逢辟、梁综、王羲之、邵贞五人刚刚入内,就看到这一幕,纷纷放慢了动作。
“陛下,你也老了。”糜晃仔细端详良久,叹道。
“五十二了,岁月不饶人。”邵勋说道:“再也没法听你喊‘小郎君’了。”
糜晃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到最后,眼角微有湿意。
“昔年留守洛阳之际……”邵勋说道:“不知多少个这样的午后,曹公躺在院中,我等围坐在侧,商议事情。”
糜晃似也在回忆,然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实不敢相信,竟已过去三十多年。”
糜直端来了一张马扎,邵勋接过后坐了下来,道:“那会身体里有使不完的力气,子恢你虽时常唉声叹气,其实并非毫无主见,大事临身之际,亦敢以身当之。”
“不知为你奔走多少次……”回忆起这些早就沉淀在脑海深处的往事,糜晃神情舒展了不少,道:“许昌劫武库、长安杀鲜卑,唉。”
乱世之中,底线高的人最是难做。
他夹在中间,被昔日恩主猜忌、疏远,心境如何只有自己知道。
“我负责闯祸,子恢你负责善后,你我岂非绝配?”邵勋笑道。
糜晃亦笑。
“正月里元规来过一次,看了看我,说起旧日种种。”糜晃说道:“他也老了,两鬓霜白,再不复昔日模样。”
邵勋神色有些发怔。
昔年困守辟雍之际,不就他们这几个人么?
人的相遇,有时候就很奇妙,来来回回、走走去去、分分合合,羁绊比你想象中还要深。
“元规性躁,但人不坏,若做了错事,陛下你不要过于责怪他。”糜晃的声音很轻,但附上往日种种之后,又带着股异样的沉重。
“我不会怪他的。”邵勋说道。
糜晃欣慰地笑了,又道:“前番回东海时,如何了?我有好些年没回去看看了,不过这一天或许不会太远了。”
“东海户口繁盛,比以往好多了。”邵勋说道。
“我也觉得应该变好了。”糜晃轻声道:“这就够了,这就够了啊。”
两人就这样时不时说上一两句。
秋日的午后,小院内温暖、静谧。
墙角的菊花倔强地盛放着,浑然不顾已到花期的尾声。
枯黄的落叶随风起舞,在花下留恋不去。
一丝丝新鲜泥土的气息随风涌入院内。那是刚刚翻耕的农田,种子已然破土而出,宣示着新生命的茁壮成长,哪怕迎接它们的寒霜、大雪,也在所不惜。
桓温静静体味着这一切,一时间百般滋味,尽皆涌上心头。
天若有情……天无情也!
再强的人,都有落幕的时刻。他们的风流往事,终将被雨打风吹去。能在青史上留下些许足迹,已然是了不得的奢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糜晃已然迷糊不已,似睡非睡。
邵勋在他耳边轻声道了声别,起身离去。
糜晃努力撑开了眼睛,定定看着邵勋。
邵勋就站在那里,朝他微笑。
糜晃看了许久,都没有看清,到最后,他的脑海中只定格了一个画面——
夕阳西下,他仔仔细细打量着天子,嘴角带笑道:“还算有点英武模样。如此,也不枉我与王参军力争了。”
那副英挺、雄武的画面是如此之清晰,虽过去了三十七年,历久弥新。
“子恢,我走了。”邵勋朝他挥了挥手。
“走了。”糜晃洒脱地笑了笑。
几片落叶缠缠绵绵,于萧瑟秋风中落入了尘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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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昭阳殿之后,庾文君迎了上来,刚要说些什么,却被邵勋一把抱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