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28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3499
她有些欣喜,更有些害羞,因为太子夫妇刚带着孩子过来,还在里间呢。
不过在感觉到邵勋抱得很用力之后,又轻轻反抱住了他,将头靠在他胸口。
许久之后,邵勋松开了妻子,用手轻轻抚摸着她微有皱纹的眼角,仿佛要将其抚平一般。
“抚不平了。”庾文君轻笑一声,道:“不过——”
“不过什么?”邵勋问道。
“夫君你年年月月为我抚,兴许就抚平了。”庾文君说道。
“好。”邵勋亦笑道。
这个时候,他才听到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抬眼望去,却见太子夫妇刚带着儿子出来,见到爷娘抱在一起后,又慌忙避开。
庾文君轻轻推了邵勋一把,道:“都被看到了。”
邵勋不以为意,直接坐了下来,看着院中渐渐暗淡的天色,喃喃自语道:“就只有最后一件事了。”
庾文君一边招呼宫人准备饭菜,一边说道:“什么最后一件事?刚刚答应我的就忘了。”
邵勋惫懒地靠坐在胡床上,只笑不语。
这辈子答应的东西太多了,多到他都记不得了。
“阿翁。”钧衡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脆生生地叫了一声。
“乖孙过来。”邵勋张开手,笑道。
钧衡这才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这才是他熟悉的祖父嘛,之前那个一点不像。
“阿爷。”
“大人公。”
太子夫妇走了过来,齐齐行礼。
邵勋嗯了一声,让二人坐下。
太子有一点好,只要有空,每天都看望长辈父母。或许因为他是太子,不得不如此,但人嘛,论迹不论心。在这一点上,邵勋还是很满意的。
没过多久,太官令亲自送来了晚饭:粟米粥、东海鱼酢、咸菹……
“吃得惯么?”许是对太子满意了,邵勋难得问了一句。
“吃得惯。”邵瑾回道。
“家宴其实比海陆珍馐还要美味,妾很喜欢。”卢氏答道。
邵勋看了儿媳一眼,没说什么。
从小锦衣玉食的世家大族之女,又怎么可能吃得惯简单的农家菜呢?偶尔尝尝鲜还可以,但长久吃肯定不习惯。
不过这是庾文君准备的,卢氏根本不敢说什么不好。
在场最诚实的大概就是钧衡了。
邵勋夹了一点咸菹放到他嘴边,他却把头扭开了,直呼道:“醍醐,我要吃醍醐。”
太子脸一板,刚要训斥,却被邵勋止住了。
太官令还在外面等候,邵勋直接将他唤了进来,让取一罐醍醐过来。
钧衡高兴地在邵勋怀里扭来扭去,浑然不顾爷娘责备的目光。
一顿饭很快就吃完了。
邵勋起身站到殿门口,看着慢慢垂下的夜幕,道:“曾几何时,我就盼望着夜幕降临,因为终于可以不用干农活了。”
邵瑾、卢氏对视一眼,不敢轻易回话。
“而今,竟有些怕黑夜了。”邵勋自失一笑,道:“幸好事情不多了,不多了。”
“梁奴——”他转过身来,看着这个他或甘心、或不甘心选定的继承人,道:“年后我要巡视长安,洛阳这边就交给你了。”
“阿爷!”邵瑾忍不住说道:“舟车劳顿,最是耗散精气。西域多蕞尔小邦,何须亲身坐镇长安?”
“你不懂……”邵勋摇头道。
“阿爷。”邵瑾还要再劝。
卢氏轻声道:“夫君,大人公是想多看看他一手收拾的大好河山。”
邵勋赞许地看了眼卢氏,比刘家那两位强多了,虽然骨子里可能是一样的,但有分寸,这就足够了。
当然,他相信卢氏肯定猜到了还有其他原因,但她没说出来。
“夫君,我随你去。”庾文君担忧地看向丈夫。
“好,带你去。”邵勋没有拒绝,直接一口应下了。
接下来旬日,邵勋又回到西苑,带着行将放散的上直府兵围猎、发赏。
十一月上旬,缑氏传来消息:长沙郡公糜晃薨了。
邵勋刚刚回到宫中,闻讯怅然若失,久久无言。
第四十五章 荣养与交代
今年的腊月似乎没有往年冷,气温稍稍有所回升。
当然,邵勋很清楚,这只是主跌浪中的一个反弹罢了,气温还在下行通道之中。
腊月十五,今年的最后一次大朝会上,车师后王车洛亲自入京,奉上贡品:骏马五十匹、延胡索百斤、野马革二百张……
邵勋赐金印紫绶、册封爵位,留其于京参加正旦朝会。
年后的话,鸿胪寺会派遣官员,带着回赠的礼物及册书,与车师后王一起归国。
而在年前,金满镇的设立已经开始了筹备工作。
从后世的吉木萨尔到奇台,车师后国划拨了约一千顷雪山北麓的土地,以供金满镇各个堡寨戍兵屯垦。
按照高昌方面发回来的奏报,这些田地多为荒土,有的还时常有匈奴人过来放牧,并不全在车师后国实控范围之内。
邵勋不以为意。这都是小事了,小弟什么事都能办妥,要你大哥何用?
利用小弟熟悉当地情况、人文、地理的优势,先把屯垦做实了,慢慢收拾,这才是正道。
汉魏常年在高昌屯垦,影响力渗透到方方面面,于是到了张骏时代,一个地方割据军阀就能废藩置郡。这不是张骏比中原朝廷威望还大,而是水到渠成,他最后摘了桃子罢了。
西域长史府也是有屯田兵的,他们常年驻扎在楼兰,对鄯善国也有很强的影响力,说难听点,现在把鄯善废藩置郡,也不是不可以。
再往后,历史上唐朝在西域各国驻军,最典型的就是于阗国,搞得收税什么的都是唐人在做,变成了真·于阗王但内里坐,外事由唐官处置。
车师后国亦可由驻军、屯田做起,慢慢加深控制,只不过这个控制不是由大梁朝廷直接控制,很可能是藩王代行权力。
鄯善王也来了京城,老实得无以复加,照例送各色礼物及楼兰美人。
邵勋回赐礼物,邀其参加朝会。
这两国之外,焉耆王似乎犹豫不决。据车师后王禀报,焉耆国内目前吵得厉害,难以形成统一意见。
龟兹等国则铁了心不投靠了,似乎仗着天高皇帝远,想自己做自己的主了。
那就让他们再得意一会,待到明年春后第三批粮食运到敦煌、高昌,就可以让他们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了。
打平龟兹这个西域第一强国之后,其实就可以实行招抚之策了,即又打又拉,没必要一直动用军事手段。
总体就是这么个战略,朝廷内部已经私下里讨论过很多次了,一切只待明年年中正式出兵。
整个腊月就在这么一种不温不火的节奏中度过,直到迎来了贞明七年(340)的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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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氏一大家子选择在了九龙殿过年。
这是邵勋父母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旧观大体未改,充满了当年的味道,只不过当孩子们涌入之后,气氛为之一变,似乎欢快了许多。
邵勋把三弟、大侄子一家都喊过来了。
他现在就是邵氏家族当之无愧的掌门人,就连族中地位都是最高的。
大侄子心情不是很好,更有些茫然。
邵勋理解他。
母亲去世,哀思仍在。本人又从统领数万人马的单于大都护的位置上被拿下,一时间很不适应。最重要的是,他对未来很迷茫。
他不觉得自己老了,也不觉得自己该在家容养了,但这就是人生。
“蕴文,听说一泉坞那边没人住了?”邵勋避过了疯跑的孩儿们,拉着大侄子在廊下坐好,问道。
“是。”邵慎回道:“杜氏上一辈族人相继零落,子孙辈要么居于长安,要么散居洛阳、汴梁、彭城。宜阳大宅确实没人住了。”
邵勋回乡那年,还曾召见过杜尹,但他去年年中病逝了。而在此之前,杜耽已然故去,杜氏上一辈四兄弟,尽皆作古。
分家产的时候,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居然给邵慎之妻杜氏分了一部分家产,便是宜阳一泉坞了。
这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正所谓嫁出去的女儿像泼出去的水,更别说巨鹿郡王妃杜氏还不是女儿,而是孙辈,只能说懂的都懂。
而邵勋这么问,邵慎便明白叔父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
其实他无所谓的。
他在洛阳、汴梁都有宅邸,还很气派,在江陵城郊还置办了庄园。南下大潮愈演愈烈,他并未落于人后,遣家将南下巴陵,开辟污莱,营建庄宅,已然小有成果。
而在担任单于大都护期间,收到的胡部孝敬更是堆积如山,都发愁在何处安置那些牛羊马驼了。
钱财,对他而言只是个数字,他也不热衷这些。若非妻子实在喜爱一泉坞,说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他都懒得关注。
“一泉坞既归你了,就好生经营。”邵勋说道:“少府会拨发五千匹绢,助你将此坞改造一番。一泉坞我很熟悉,位于山岗之上,风景绝胜,就是住得不太舒服,需改造一番。此事你不用管了,居家守孝即可,叔父帮你办。大成之后,比洛阳、汴梁的宅邸都要富丽堂皇,更有自然野趣,足慰晚年了。”
邵慎欲言又止,最后只能应了一声。
叔父都提到“晚年”了,他还有什么话说?接下来的日子,大抵就是在家闲居了。
政治和军事上的人生,已然结束。
对这个结果,不能不说没有遗憾,但事实如此,只能尝试着去接受。兴许不太难吧,也就是一开始难受一些,但他已经在家居丧数月,似乎已经没开始那般不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