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36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3776
最大的问题是凉州不够富裕,朝廷对其控制力度不够高,它很难成为一个理想的后勤基地。
邵勖带的五千人马自灵洲出发,足足走了四十天才抵达敦煌,其时已经六月下旬了。
下马之时,看着士气低落的部队,他有些苦笑。
是啊,他都觉得累了,何况条件比他差很多的普通士兵呢?
四十天长途行军、四十天风吹日晒,嘿,这滋味可一言难尽啊。
抵达安排给他们的临时营房后,他召集王府僚属一起议事。
“听闻这是左右骁骑卫住过的。五天前他们向西进发了,营房空了出来。”王友沈劲嚷嚷着他打听来的消息。
他的族弟沈典站在身后,补充道:“左右骁骑卫并未走远,还在河仓城。”
邵勖立刻让人拿来地图。
敦煌县北有大量的湖泊及沼泽地,其中相当部分是淡水,附近又有不止一条河流经过,故令此地有相当的农牧业基础,并存在宋、阴、马、索等大族,经久不衰。
从敦煌向西南走至龙勒县,则有阳关。
从敦煌向西北走,则有河仓城(今敦煌西北大方盘城)及阴关,也就是俗称的玉门关(今小方盘城)。
他们要走的路线便是玉门关了。
邵勖看着地图,问道:“玉门营便在玉门关么?”
“在河仓城多一些。”沈典回道:“河仓城东西两侧都有湖泊沼泽,遍布芦苇、红柳,多年经营之下,灌渠甚多,军士赖以屯田。玉门关就要差一些了,疏勒河所经,周围少有良田。从此处向北百又十里有大湖(今哈拉湖,已干涸),湖北不远便是河仓城,屯有大笔军资器械。河仓城向北三十里便是玉门关,出玉门关六七十里便是沙漠……”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邵勖。
邵勖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摇头笑道:“孤知道。陛下将此沙漠中分,西边归我,东边归敦煌。说起来,这也是敦煌和高昌二郡的分界吧?”
“是的。”沈典说道:“从玉门关到伊吾(今哈密附近)五百四十里,大半为沙漠。”
其实他说得有点不太准确。
伊吾在晋初曾设县,属敦煌郡。也就是说,后世的哈密地区整体曾属于敦煌郡。只不过后来这个地方实在没什么人,这个县罢废掉了。到了大梁朝,伊吾也只是个地名而已,总共不过几百户人家,也就能为商队提供一点简单的补给。
晋梁两朝的敦煌郡,其实出玉门关几十里就到头了,外面则是数百里沙漠,穿过这个沙漠才能抵达高昌,这是一条天然的分界线。
邵勋将沙漠中分,西边包括伊吾、高昌在内,尽数封给三子邵勖,就是这个原因。
此刻邵勖提到封国之事,王府属吏们纷纷凑了过来,议论个不停。
邵勖则把地图交给他们,说道:“在敦煌休整五日,五日后领取食水,北上玉门关,前往高昌。”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同时也有些蛋疼。
不出门不知道,走一圈就知道这有多难了,与东征慕容鲜卑是两个极端。
那边要跨越数百里辽泽,全是泥淖沼泽,这边要横穿数百里沙漠,全是烈日黄沙,都让人望而生畏。
说实话,易地而处,他们都不想派兵征伐了。
西边以玉门关为边界,东边以新修的临渝关为界,难道不好吗?
这种事,也就今上一力坚持,不然真的得不偿失。
******
就在邵勖等人看地图的时候,拓跋思恭已带着右骁骑卫四百骑出玉门关了。
他们跟在玉门营的向导身后,一日行军六十余里,傍晚时分宿于一个烽燧外。
烽燧内有五十名玉门营士卒,旁边有一个湖泊,周围数里内长满了水草,并有一小片柳树林,看着比较舒服。
湖水微咸,戍卒们说最好不要饮用,可以去水窖及井里打水。
拓跋思恭尝了一口井水,也他妈挺苦的!
站在烽燧顶上,就可以看到北方一望无际的沙漠了。
沙漠深处,似乎还有络绎不绝的驼队在前进,真的辛苦,更是危险。
他转过身来看向南方,此地已在敦煌以北二百里出头了,左骁骑卫数百骑引起了漫天烟尘,正赶来烽燧。
他们身后,同样有车马及骆驼,直延伸到南方的天际边。
敦煌到伊吾七百里道途上,这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军士、役徒、车马、骆驼在行进。
茫茫黄沙,似乎永无止境。
炎炎烈日,几乎要把人烤焦——这并非夸大,一路上拓跋思恭已经见到不少浑身黑乎乎的尸体躺在沙地里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不知道谁吹起了竹笛,那声音凄凉得直让人落泪。
拓跋思恭暗暗给自己鼓劲。
他好不容易才争取到出征的机会,他还只是个小小的副部曲将,他还要建功立业。
一番心理建设后,自觉感受好了许多,便下了烽燧,准备吃些食水了。
六月二十四日,左右骁骑卫八百骑离开了烽燧,在向导的引领下,踏入了茫茫沙漠之中。
数百里黄沙漫天,即便带足了食水,个中滋味依然难以言喻。
仅仅第一天,拓跋思恭就看到了不少横七竖八倒卧于地的干尸。
他们不知道是谁的丈夫、父亲和儿子,反正永远回不去了,永眠在了出征途中,与黄沙作伴。
第二天遇到的情景与之类似,损坏的车辆更是随处可见。
他们在向导的指引下,来到了一条几乎不能称之为河流的小溪畔,众人像饿狼一般,三步并作两步,直接冲了过去,也不管干净不干净了,大口饮起了水,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牛皮水囊灌满。
河对岸停着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
借着夕阳的微光,拓跋思恭发现役徒们麻木地看着他们,脸色没有半分变化,似乎已在沙漠中耗尽了体力和精气神,与行尸走肉也没有太大差别了。
他本以为自己会叹口气,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脸竟然变得和那些役徒们一样麻木……
第三天依然是茫茫沙漠,且没有遇到河流或湿地,他们在沙丘下度过了难熬的一夜。
这一天损失了不少马匹,人也倒了十来个,可能天太热了吧。
第四天依然是不见边际的黄沙,景色单调得让人绝望。
路上遇到了两位把自己紧紧裹起来的信使,拓跋思恭把宝贵的饮水给了一些他们。
信使千恩万谢之后,嘱咐他们一定要小心,十天前刮了场大风沙,一支运粮队迷路失踪了。
拓跋思恭浑身毛骨悚然。
草原上也有沙漠,但比起西域的沙漠,似乎“温柔”多了。
第五天他们找到了一个小湖泊,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向导告诉他们,差不多再有三天时间就能走出这个沙漠了。
拓跋思恭松了口气。
一贯风驰电掣的左右骁骑卫,来到了茫茫大漠之中也快不起来。他无法想象,如果有敌人躲在沙漠中某个小绿洲内,然后疾驰而至,大举突袭,他们该怎么办?
不熟悉地理,这仗真的没法打。
七月初一,果如向导所说,他们远远看到了伊吾故县的城墙,周围的景色也慢慢好看了起来,多了不少绿意。
拓跋思恭差点喜极而泣。
第五十四章 民情
拓跋思恭横穿沙漠的时候,以银枪中营、板楯蛮、獠兵为主的万余人正在另一条道路上进发。
此地经敦煌渊泉县(今瓜州县东)西境、大泽西南水滨出发,往西北方向走二百余里,沿途多草场,然后进入大沙碛,要在其中走五百里左右,最终抵达伊吾。
所谓大泽,又称冥泽,乃疏勒河冲击而成的沼泽湿地,东西绵延二百多里,附近水草丰美,后世已干涸。
此处要穿越的大沙碛就是之前拓跋思恭穿过的沙漠,西自伊吾(哈密),东至瓜州,包含沙漠、戈壁、雅丹、绿洲等多种地形,史称“八百里瀚海”,名“大沙碛”,唐代名“莫贺延碛”,后世包括库木塔格沙漠、哈顺戈壁等地。
拓跋思恭从玉门关穿越,全程七百里,需穿越五百多里大沙碛。
银枪军则自大泽穿越——唐玉门关位于此处,属瓜州晋昌县——全程九百里,同样需穿越近五百里大沙碛,中间经过后世著名的星星峡。
这两条道路之外,其实还有一条更艰难的几乎全程都在沙漠中的道路,此番没有安排队伍,也不太敢,因为死亡率真的高,除了亡命徒般的沙漠盗匪或走私商人之外,没人愿意走。
七月初一,大军抵达了一处新修的戍堡外,稍事休整。
此堡驻有二百名戊己校尉营兵,显然已是高昌郡境内了,西距伊吾二百四十里。
堡由天子赐名,曰“柔远戍”,除戊己校尉军士外,另有发配而来的江东豪强四百余家、近两千口,以高(毗陵人)、范(吴郡人)二姓为主。
柔远戍西边的伊吾除戊己校尉营兵外,还有编户胡人二百家以及时(丹阳人)、陈(会稽人)二姓江东豪民三百家。
这四家在江东本地其实也是下层豪族,却为了司马晋的天下奋勇拼杀,致有今日,怪谁呢?
他们这会正趁着太阳将要落山,天气稍稍凉爽一些的有利时机,在地里忙活着,开挖井渠。
银枪军的士卒从不远处路过,好奇地看着这一切。
这鬼地方,在地下挖来挖去作甚呢?难道挖房子住?地上太热了?
井渠旁边的高、范二姓子弟木然地看着过路的大军。
真的是木然,表情木然,眼神也木然,仿佛那些挎刀持弓的中原武人只是草木风沙一般,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就只是挖井渠,使劲挖,不停挖,挖了六年后,还会有第二个六年、第三个六年……
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平静。
杨勤在数十亲兵的簇拥下,直奔一井渠。
所谓井渠,即地面是井,地下是渠。
渠水奔涌不定,地势落差较大之时,甚至有涛涛水声。
如狼似虎的亲兵们瞬间涌到井口,将几名范氏子弟逐开。
范家人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却敢怒不敢言,默默退走了。
亲兵们用木桶从哗哗奔流的地下水渠中打了一桶水上来,杨勤拿瓢连饮好几口,半晌后满足地叹道:“比路上那些苦水好喝多了。”
亲兵们亦排队上前,挨个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