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第92节
作者:
希昀 更新:2025-09-16 10:11 字数:4622
这话若石破天惊,激起千层浪,殿内气氛陡然凝住。
谁都知道自北燕使臣入京,关于李襄叛国一案便有了松动的迹象,而今日,巢正群当庭为肃州军鸣冤,目的很显然便是撼动当年朝廷关于肃州军叛国之论断。
可巢正群实在是聪明,他行曲线救国之计,半字不提李襄叛国之案,而是将立足点着眼于萧镇延误军机一事,一旦肃州军的死另有隐情,那么李襄叛国一事还是真吗?
殿内诸人不得不佩服巢正群的勇气,也佩服他这一份城府。
皇帝也将巢正群的心思看得透透的,他缓慢起身,迈下台阶,来到巢正群跟前,俯身扼住他下颌,迫着他抬眼看着自己,
“朕问你,你乃三品朝官,明明可据本弹劾,何故以绯袍之身敲登闻鼓,以至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害朝廷颜面尽失?朕一直器重你,念着你老实本分,给你加官进爵,你就是这般报答朕的?”
“你要伸冤便伸冤,闹这么大动静,是想利用民愤将朕架在火上烤,遂了你的意是吗?巢正群,你跟朕叫板,你胆子不小!”
巢正群含泪泣道,“臣不敢,臣深受皇恩,岂可陷陛下于不义之地?实在是臣替肃州军冤,不得不鸣!”
皇帝掐紧他,冷笑,“昨夜孔明灯一事是否为你所为?”
巢正群一惊,顾不上身上蚀骨之痛,艰难撑起半个身,由趴改成跪姿,连连摇头,“陛下,给臣天大的胆,也不敢对章明太子殿下不敬,臣不敢,也没这个本事,臣听说了,昨夜万盏孔明灯齐齐跌落,这实在是非人力所能为……”
皇帝冰冷地看着他,截住他的话,“你的意思是太子显灵,李蔺昭显灵,暗示你给肃州军伸冤?”
巢正群摇头,“非也,陛下,即便没有昨夜之变故,今日臣也要替肃州军鸣冤,他们不该死的这般惨,当年陛下下旨,命萧侯与王侯驰援,可为何大军久久不至?”
这时平昌侯王尧立即列出反驳,“巢将军,当时你也在宣府,后来你踵迹来援时,也看到了沿途大雪封山,将士们寸步难行,虽然我等没能及时赶到,未能救下肃州军,而抱憾终身,可你硬要说我等故意拖延,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帝没看王尧,而是紧盯巢正群,“你既然认定他们二人心怀不轨,当年为何不说?何故挑着今日闹得群情汹汹?”
巢正群闻言立即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抖抖搜搜捧给他瞧,
“陛下,非臣刻意要在复朝第一日寻不痛快,实在是臣今年年初,返往肃州军救援冰灾时,无意中见到一位老兵,他乃肃州中军主帐仅有的几位幸存者,双腿被砍,奇迹般活下来,兜兜转转至三年后才有机会进入肃州军衙,将这样东西交给臣。”
众人视线随之落在他掌心,那是一块白得泛黄的布帛,上方书写着几行血字。
隔得远内容辨不清,字迹风格却是一眼认出。
“……是李蔺昭的血书?”离得最近的都察院首座谢礼惊道。
巢正群定定望着皇帝,哽咽道,“没错,陛下,臣也是得了这封血书,方知当年萧镇私通北燕,明知对方真正目标乃肃州,而截断密报,给了肃州假情报,以至李侯分兵三万去了宣府,而肃州军面临数倍于我的敌军,最终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陛下,那一场战役,若非少将军神鬼之能,挽大局之将倾,我大晋必是门户洞开,后果不可料想!”
皇帝目色落在那份泛旧的血书,缓缓退了两步,虽蔺昭体的书法被很多人模仿,可从来只得其形不得其神,面前这份血书,皇帝一眼看出乃李蔺昭亲笔无疑。
兴许是临终力有所怠,笔法略显轻浮,不过那字里行间的狂肆之态却不加遮掩。
看到这封信,皇帝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不再那般咄咄逼人,他眯起眼审视巢正群,“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巢正群苦笑,“没有,但少将军不可能诬陷萧镇,请陛下圣裁,着人严审萧镇。”
皇帝没说话,看了他一眼,转身回到銮位,漫不经心问道,“诸位爱卿怎么看?”
这时,军中好几位武将站出来反对,
“陛下,三年前不见声响,三年后突然冒出一封李蔺昭绝笔,任谁听着都觉得怪诞,这份血书是真是假,犹然存疑,此其一,”
“其二,至于状告萧镇瞒下情报一事,只有口头猜测,并无实证,贸然因此重审肃州案,臣觉得过于草率了。”
不仅是这些武将,恒王一派的官员也跳出来极力反对。
眼下恒王偷盗银环一事不清不楚,若再牵扯入肃州军一案,届时真真脱不了身。
这三年李襄案起,七皇子被圈禁,以至已无多少官员站在巢正群这边说话。
是以多少显得有些孤立无援。
但明怡选择这个节骨眼伸冤,也有缘故。
三法司已然将萧镇和恒王拉下水,这个时候旁人不帮她,三法司会帮。
他们俨然已得罪萧镇和恒王,若不把案子办成铁案,等着萧镇和恒王出来清算他们?
铺了这么久的路,为的便是今日。
果然,三法司几位官员很快站出来对峙。
佥都御史巢遇道,“陛下,臣以为,先将少将军遗书与过往之文书笔迹相比对,手印相比对,确认乃真迹,那么此书便可称之为证物,首告之人携此证物,满足立案之条款,可予立案。”
大理寺少卿柳如明立即附和,“巢御史说得对,臣也以为如今满城议论纷纭,又牵扯章明太子显灵一事,若不给个交待,恐伤及太子殿下清誉。”
章明太子一个从未露过面的死人能有什么清誉,损伤的是皇帝清誉。
皇帝听了这些话,心情难辨地吐出一口戾气。
明知有人拿章明太子做文章,皇帝却不得不吃下这个哑巴亏,这是无解的阳谋。说白了,过去百官均把太子当守护神,如今守护神动了怒,你们坐视不管?往深里想,万一往后大晋出乱子,会不会是今日未能伸冤之故?
当年是他亲自将章明架上守护神之高阁,过去受益于此,如今受制于此。
但此案一旦开个口子,恐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引起军方震动,于朝堂稳固不利,皇帝心里多少有些踟蹰不定,默了片刻,视线突然落在内阁首辅王显身上,见他始终一言未发,好奇道,
“王阁老,你怎么不说话?”
王显因恒王一事整整半月没好好阖过眼,宫里的贤贵妃频频遣人送出消息,叫他为恒王声张,可王显三朝元老,琅琊王氏之后,岂能与一叛国之徒同流合污,是以断然拒绝,
“陛下,”已六十五高龄的老首辅,抱着笏板颤颤巍巍长揖,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连说话中气都不怎么足了,
“老臣以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恒王殿下真与北燕勾结,当处置,若萧镇真致数万将士惨死,越加要处置。”
皇帝心情复杂看着他,“老首辅,你可知这么审下去,会是什么后果吗?”
不仅恒王要落马,便是王家也可能深受牵连。
王显何尝不知,他鼻尖窜上一股酸气,忍痛道,“陛下,昔秦两代而亡,方知不是纲纪尽坏,礼法崩殂之故?而我朝太宗皇帝律法严明,气象森严,方有今日社稷之长存,有史为鉴,陛下问老臣作甚?孰是孰非,史笔尽言。”
此话尽显一代首辅之气节。
皇帝举棋不定的心思,终因这席话而消散。
既然非审不可,那接下来便是人选的问题了。
他扫向三法司诸人,“既如此,此案何人来审?”
满殿落针可闻。
裴越手里已有数案,不可能将肃州军一案也给他,况且他是内阁辅臣,又是户部尚书,手里的事多着,不能光顾着三法司那摊子,皇帝想都没想将他排除。
那么就轮到三法司本部的几位堂官。
可惜底下无人应声。
这案表面是审萧镇,实则是给李襄及肃州军脱罪。
七皇子自比李世民之话传出后,皇帝可是指着肃州方向把李襄骂了个狗血淋头,给肃州军脱罪,难保不触怒皇帝,谁也不想接这个烂摊子。
冲锋陷阵者少,明哲保身者多。
这就是朝堂。
巢正群见状,大为那些冤死的将士们不值,气得破口大骂,“陛下,您瞧见了吗?这些便是久食朝廷俸禄,满口江山社稷的伪君子!只谋生不谋国,骑墙观望,明哲保身,枉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
他指着怀里这封血书,“而少将军及三万肃州军,是替您冲锋陷阵的将士呀,没有他们浴血奋战,何来这些伪君子在此道貌岸然,满腹仁义?陛下,您不能寒了边关将士们的心,请下旨立案。”
巢正群重重叩首,抚着金砖哭得老泪纵横。
这番话终于撼动不少朝臣,兵部尚书率先站出来,“臣支持彻查。”
紧接着内阁首辅王显长拜,“臣附议。”
有了两位阁老带头,陆陆续续站出来十数官员,支持立案彻查。
皇帝听着那一声一递的“附议”,面上交织着些许动容以及被逼迫的难堪,终于拿定主意看向裴越,
“裴卿,你来举荐一人。”
裴越垂眸道,“巢正群敲的是登闻鼓,登闻鼓由都察院管辖,三品以上官员报案,依律当由都察院首座谢礼亲自受理。”
裴越都这般说了,谢礼无可推却,苦笑跨出,
“陛下,臣领此案。”
午时正,散朝。
小内使早替裴越备了一把青绸伞,柳如明和巢遇二人簇拥裴越下阶而去,三人边走边聊今日之事,巢遇替自家首座愁道,
“裴大人,方才我与谢大人打招呼,他愁得不是零星半点,此案已过去三年,人证物证早被销毁得干干净净,如何审,怎么审?从巢侍郎今日情形来看,他手里也无证据,这案怕不好查啊。”
“何止不好查,”柳如明摇头道,“肃州军将死光了,探军司裁撤并入锦衣卫,仅凭一封血书,无从下手,怕是查个两三年都查不明白。”
“是不好查。”裴越颔首,春寒料峭,即便立了春,这雨丝依如冻雨似的砸在脸上,突突得疼,裴越抬眸,望向漫天雨帘,
“但有一人,能在最短时日内,将此案查个明明白白。”
第64章 李蔺仪
一旦复朝开衙, 官署区便紧锣密鼓地忙碌开,内阁作为官署区的中枢,更是彻夜掌灯, 裴越这一夜未曾回府,今日是他与明怡约定同房的日子, 若昨夜与巢正群密会的黑衣人是明怡, 那么今日明怡一定会去巢府探望,更没心思做那等事,他不愿叫她为难, 是以借口留在内阁。
他所料无差,明怡着实侯在巢府附近,待巢正群被人抬着送进府邸, 她与青禾乔装跟了进去。
是夜酉时, 天色还未黑透,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一墙之隔的内室,太医院的太医正替巢正群清理伤口, 衣裳嵌入皮肉里,要分割出来并不容易, 铁骨铮铮的汉子疼得哎哟直叫。
巢夫人伺候在一侧不停地抹眼泪。
大约耗时半个时辰, 太医终于将伤口处粘连的衣裳给处理干净, 重新给伤口上了药, 人方缓过来些。
等太医出去,明怡和青禾绕屏风进来,巢夫人出去送大夫了,屋子里就他们三人。
巢正群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趴在床榻, 面对明怡,强忍痛楚,露出笑容来,“我还好,您别担心,万幸一切顺利,终于撕开一道口子。”
“……明怡扫了他周身一眼,只见下半身盖上一层薄衾,已看不出伤势有多严重,但五十军棍下去,即便不残也去半条命,恐没个几月修养不好。
明怡心痛如绞,坐下来交待他,“接下来你在府上好好修养,其余的事交给我。”
“我听说你被贬了官?”
巢正群以三品之身敲登闻鼓终究不合法度,被皇帝革职,贬为六品兵务参政,许他在府上养伤半年。
巢正群神情却是极为放松,“我早就不想做那劳什子侍郎,成日文书缠身,不是这里要签字,便是那里要盖戳,万事要上折子禀报,有这些功夫还不如上阵杀几个敌人,兵务参政好,平日是个闲职,战时便可奔赴前线参议军务,这官职挺适合我,我看陛下大约也摸清我的性子,方许了这么个职。”
疆场历练出来的悍将就是不一样,见惯生死,官职起起伏伏反而不大当回事。
“你能看开也好。”明怡失笑,
这时,巢夫人已送走太医进了屋来,明怡和青禾起身,朝她一揖,“给嫂子添麻烦了。”
巢夫人是个性情腼腆之人,对明怡和青禾来路不甚清楚,颇有些拘谨,撩着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