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第118节
作者:
希昀 更新:2025-09-16 10:12 字数:4720
“哈哈哈!”王显听了他这席话,目露激色,大为赞赏,“东亭呐,难怪裴家屹立数百年而不衰,与掌门人之眼界格局大有关联,我比起你,看得还是不够长远,你能有这等胸怀气魄,实属裴家之幸。”
“今日得东亭点拨,老朽感怀在心,不过我尚有一不情之请,还望东亭应下。”不等说完,王显已扶案起身,裴越见他步伐略有踉跄,抬手搀了一把,
“王公尽管吩咐。”
王显立定后,郑重朝他长长揖下,裴越不解其意,“王公这是作甚,晚辈岂能受您大礼。”
王显抬眸,看他一眼,肃然道,“东亭,我府上尚有一玄孙,名唤朝哥儿,自少聪颖,甚有天赋,乃我王家之麒麟儿,我恳求东亭收他为徒,让他于你麾下听训受益。”
如此两家互为掎角,哪怕自个儿出了事,裴越也能对王家照拂一二。
面对老阁老的托付,裴越无拒绝余地,回了一揖,“越领命。”
如此,王显心中好似去了一块大石头,神情也和缓不少,缓缓直起腰身,依如遒劲的老松,目露烁光,“东亭,事不宜迟,我此刻便回去准备,明日文昭殿,我当场给七皇子正名。”
裴越朝他郑重一拜,“辛苦王阁老。”
“何来辛苦一说,不过险象求生罢了。”王显用力握了握他手腕,转身疾步离开。
窗外风声飒飒,月色如水。
裴越立在窗下,望了他许久,方起身回府。
只有劳动王显,七皇子这场翻身仗方打得漂亮,也不牵扯裴家零星半点。
老首辅这厢回到府中,立即开始布局,他率先着人将怀王给他递请帖一事给散播出去,一夜之间,此事传遍大街小巷,更是被锦衣卫耳目探得,怀王天蒙蒙亮起床,蓦地收到这个消息,险些气吐血。
“不对,王显不对。”他为何敢去请帖,便是料定王显即便不买他的账,也不敢声张出去,因为王显不敢得罪他。
王显骤然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只有一个可能,他找到了退路。
怀王顿时有了不妙的预感,这股不妙一直持续到上朝,方落在了实处。
三月二十这一日,也叫小朝,虽不用去奉天殿参拜,三品以上朝官均要在文昭殿点卯。
皇帝照常过问完政务,打算退朝时,忽见王显打席位列出,来到大殿正中,缓缓跪下,先将笏板搁在跟前,旋即取下那顶展角乌纱帽,搁在一侧,深深伏拜在地,
“臣老迈昏聩,犯下死罪,请陛下治罪。”
这话一落,满殿皆惊,好几十双视线齐齐扫向他,殿内顿时嗡嗡声一片。
皇帝脸色一变,有些措手不及,“王相三朝元老,便是当年,也是朕老师之一,怎地今日突然发此振聋之词,叫朕好生不适。”
王显闻言当即抬起眸,眉目带着几分怎么都挥退不去的风霜,含泪道,
“臣万死之身,岂敢当陛下一句‘老师’,臣受之有愧,惶惶不安。”应着这话,深深吸了一气,颇有些老泪纵横。
皇帝见他失态如此,实在不知何故,便道,“到底何事,速速说来。”
王显眼眶沁着泪花,一五一十道来,
“自恒王出事,臣夜不能寐,每每思及过去做下那等滔天恶事,深愧圣恩,五内俱焚,辗转数月,臣终是下定决心,与陛下呈明。”
“当初七皇子自比李世民一事,实则是子虚乌有,是恒王逼迫臣,着人在坊间放的传言,再暗中收买宁王府一小厮,故意嫁祸七皇子,七皇子被圈禁,臣负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话若石破天惊,惊得大家伙呼吸屏住,连眼皮都不敢抬。
王显可是恒王的外祖父,他出面指认此事,即便不是真相也是真相了,而王显这么做,无疑是要将中宫嫡子给救出来,目的便是牵制怀王,给王府将来谋一条出路。
真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愧是首辅。
众人无不佩服。
可裴越眼底却迭起几缕惊色,这话与昨夜商议的两策明显有出入,王显显然是将罪名往自个儿身上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选了下下之策,诚然换裴越身处此局,亦是不做二想,选第三策,可当出主意的那个人是他时,王显的抉择便让他深感负罪。
怀王何等敏锐,一眼勘破王显之局,立即拱袖而出,“父皇,王阁老品行高洁,深明大义,他不可能做出谋害七皇弟之事,此事很有蹊跷,望父皇定要明察,莫要冤枉了好人。”
皇帝深瞥了一眼王显,脸上没有明显的情绪,继而将视线移向怀王,悠悠问道,“怀王,朕听说,你给王阁老去了请帖,让他登门贺你生子之喜。”
怀王心里早有了准备,从容不迫回道,“回父皇,是有此事,不仅是王阁老,其余几位阁老儿子也均去了请帖,就是裴阁老,儿子遇见时,还当面邀请了他,只是口头客气,并无他意。”
他说的坦然,皇帝反而不好苛责他。
复又看向王显,神色一凛,“王阁老,诬陷皇子是何等罪名,你很清楚,可要谨慎。”
王显近乎带着哭腔,“陛下,臣当时一时糊涂,为了外孙前程,受其蛊惑,猪油蒙了心,害七殿下身陷囹圄达三年之久,每每想起,懊悔不及,臣再这般隐瞒下去,实在是对不住陛下的信任,对不上身上这身朝服,陛下,您就成全了老臣,还七殿下一个清白吧。”
王显言辞凿凿,顿首痛哭,大有皇帝不将他下狱,便要哭死在殿上的架势。
他主动投案,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事已至此,不将王显下狱已是不能。
皇帝也没坚持多久,着侍卫将王显带下去,问裴越该由何人主审,裴越道,
“恒王一案,本是臣主审,柳如明和巢遇协理,观王阁老此事,案情当不复杂,陛下可在柳巢二人当中择一人审讯。”
裴家不参与党争,不想沾边,大家并不意外。
皇帝最终点了巢遇来查。
这个人选一出来,殿中氛围就很微妙了,尤其是怀王心跳如鼓,已是大叫不妙。
为何,柳如明八面玲珑,他来审,案情尚有余地,巢遇忠贞不屈,素来眼里揉不得沙子,皇帝择了巢遇,可见他对此案的态度。
正如裴越所料,皇帝显然也动了牵制怀王之心。
王显既然敢揽下此事,必定做了周全准备,故而巢遇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便审明白了。
仅仅两日功夫,七皇子便沉冤昭雪。
第83章 以身证道
三月二十三日午后, 巢遇将所有卷宗奉至奉天殿,交与皇帝过目。依律,王显当赐死, 王家诸人均被罢官,贬斥出京, 可案头的皇帝, 捏着这份卷宗,看了又看,撂下, 迟迟未能下达诏令,摆手命巢遇退出。
这一日,天格外的阴沉, 隐约有一丝阴冷的风跟蛇似的在四下盘桓, 一点也不像和煦的盛春, 冷得有些反常。
巢遇前脚离开,以兵部尚书、阁老康季为首的几位重臣,锺迹而至, 齐齐跪在御书房替王显求情,就连一向万事不粘锅的吏部尚书崔序也一把鼻涕一把泪, 率先开口,
“陛下, 王阁老历经三朝, 海内名望,主持朝务多年,功勋卓著,为人更是慷慨善厚,还请陛下看在他年迈劳苦的份上, 饶了他一命。”
“是啊陛下!”兵部尚书康季双目早已涨得通红,现出几分龟裂之色,痛心道,“真相如何,想必陛下心里自有论断,还请您无论如何留他一条性命。”
都察院首座谢礼亦是跪下磕了几个响头,拼命求情。
唯独裴越面色沉静,没有吱声。
王显一心赴死,谁也拦不住。
皇帝目光往他身上罩了罩,裴越感应到,也适时下跪,只是俯首在地,缄默不言。
可惜国法如山,王显当庭翻案岂有生路,构陷嫡皇子可不是一般的罪名,皇帝最终还是依照巢遇所拟定了罪行。
消息一经传出,满朝如死寂。
裴越收到司礼监发来的批红,心间如有潮涌,沉默了许久,他交待人将文书发出去,起身出承天门,来到长安左门附近,这里停了一辆乌木马车,马车里坐着一人,正是明怡。
今个七公主,谢茹韵和长孙陵等人均去宁王府接七皇子去了。
明怡没去,她一直候在承天门外,等候官署区关于王显的判定,帘纱掀开,裴越弯腰进来,从他掀帘时那明显消沉的动作,明怡便知王显必死无疑。
二人相视一眼,无言对坐。
都是见惯大风大浪之人,旁的废话也没多说,明怡沉声道,“你带我去见他一面,我去送他一程。”
裴越颔首。
话落,便见明怡已将外衫退下,露出一身雪白的中衣来,这身中衣略显宽大,却也隐约勾出她秀逸的身段,裴越立即移开视线,目视前方,余光发觉她抬手取来一条素色绸缎,利索地将衣襟前隆起的轮廓给束缚住,套上一件玄黑素纹长袍,将脚口和袖口均给系好,最后抽出发簪,束上玉冠,便是一玉树临风的少公子。
见微知著,裴越目光在她高挑的身影掠过,幽幽一笑,“观夫人动作轻车熟路,可见女扮男装也不是一回两回。”
“这是自然。”明怡很坦然地回,“行走江湖,女子身份多有不便,我与青禾常以男装示人。”旋即眉峰一敛,神色肃整,“带我去见王显。”
裴越将沈奇的令牌给她,明怡也拎起早备好的食盒,二人一前一后出车,往左进官署区,往都察院那间牢狱去,明怡上回夜探萧镇便在此处,故而路线她也熟悉,穿过前面三进院落,最后来到地牢入口,迎面一股阴湿冰凉的气息冲来,拂动衣袂。
二人定了定神,这才沿着台阶往下去。
今日天色本不好,地牢光线越加黯淡,原先恒王一案的人犯均转移至刑部服刑,整座地牢只剩王显一人,二人沉默地穿过冗长的甬道,来到最里面一间,
这间牢狱不大不小,靠墙摆着一张木榻,木榻顶端的墙壁破开一扇天窗,灰白的光线渗透进牢狱,照亮这一隅,而王显负手望着那束光,神情岿然。
他身穿洗旧的白囚衣,窄腿黑裤,灰白的发丝由一乌木簪子挽住,经历了两日两夜的牢狱之灾,些许乱发蓬松出,覆在面颊周遭,形容落拓,与养尊处优的内阁首辅自然无可比拟,好在神情却是极为放松,无半丝惧色,反而一身万死如归的从容与坦然。
裴越和明怡望着这样的他,眉目间不由升起几分肃敬。
只是下一瞬,王显察觉脚步声,视线转过来时,裴越却是三步当两步,排闼而入,对着他便是一声痛喝,“王公真真可恼,摆了我一道,陷我于不义之地。”
话说的毫不客气,进门来却还是恭恭敬敬朝他行了晚辈礼。
王显目色无半分愧疚,反是一脸无畏的笑,朝裴越还了一揖,“东亭助我,予我三策,可实则上策乃下下策,下策方是上上策,老朽少年轻狂,以状元之身跻身朝廷,风头无两,而后步步高升,叱咤风云数十载,至暮登高位,摄宰相之尊,门生故吏遍天下,活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遗憾呢?”
“人,固有一死。”
“以老二之死,可换来王家太平与荣华富贵,可以老夫之死,换来的是中宫正朔,纲正伦清,老夫就是要以这身血肉之躯告诉百官,告诉天下人,扶保中宫嫡子方是正道。”
王显以内阁首辅之尊,用性命换七皇子归朝,将会撼动诸多国子监太学生并年轻士子,以及翰林院那帮墨守成规的老臣,号召大家伙为中宫嫡子保驾护航。
王二之死能达到这个效果,显然不能。
一家之贵,与社稷之重,只隔着他王显一条命。
死亦何憾?
故而用他之鲜血为朱成毓劈开一条康庄大道。
哪怕从私而论,这么做在七皇子那里的分量也不是其余两策可比。
所以于王显而言,下策方是上上策。
“此乃礼部尚书之正途,老夫责无旁贷,”说完他不无喟叹地朝裴越再揖,“还请东亭原谅我这番私心。”
裴越听完十分动容,喉咙滚过一丝酸楚,“老首辅何来的私心,不过是罪在今时,功在千秋。”
明眼人皆知,比起满脸伪饰,野心勃勃的怀王,心存浩然正气的七皇子方有明君气象。
那被肃州三万儿郎的鲜血浇灌出来的嫡皇子,当不会叫人失望吧。
“功在千秋不敢……老首辅说到此处,不知想起什么,眼底漫上一抹湿润,“只是每每想起三万肃州儿郎,间接死在自家人的刀刃下,我便满脸愧容,”
“那少将军李蔺昭我是见过的,何等惊才艳艳风采绝伦之人物,他每每离京,总是不拘礼节地往我肩头一拍,嘱咐我给他备粮草,制冬衣,老夫曾许他,下一回凯旋定给他备上一壶家酿的私酒,可惜他再也没能回来,”他撩手往地下一指,略带哽咽,“此去九泉,我有何脸面面见少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