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第119节
作者:希昀      更新:2025-09-16 10:12      字数:3769
  应着这句话,只见裴越身侧跟着的那修长的人儿,忽的提起一食盒迈进了屋,别看她是裴家的随侍,却生得一副极好的气度,一手负后,一手拎盒,眉目间的炽艳风采好似要将这间昏暗的牢室给逼亮堂。
  “老首辅,在下奉家主之命,给您备好了一壶酒,三碟小菜,请您享用。”
  王显目色顺着白皙修长的手指,渐渐往上挪至她那张脸,只觉面前这人有一种似曾相识熟悉感,“老夫是不是在何处见过你?”
  裴越与明怡相视一眼,裴越上前靠近王显身侧,压低嗓音道,“这是内子,顽皮,非要随我入宫玩玩,您在上林苑见过她的。”
  那回与使臣冰禧比试,王显在场。
  “原来如此。”王显含笑,定定看了明怡少许,“多谢少夫人。”
  旋即二人将酒菜摆于榻上的小案,明怡亲自替他斟了一杯酒,递给他,也给自己盛了一杯,朝王显示意,“王公,在下代天下苍生,敬王公一杯。”
  “不敢当。”
  王显拦住她,将她手中的杯盏抽出,倒入自己那盏,低眸看着那一盏晃荡不息的酒液,怔道,“这是断头酒,少夫人不能与我共饮。”
  旋即毫不犹豫一口饮尽。
  明怡看着空空的掌心,想起他方才那席话,嘴角余一抹遗憾。
  王显说完,坐下用膳。
  裴越夫妇候在一旁,缄默不语。
  风徐徐从那扇天窗漫进来,天色好似更沉了,隐约一道巨雷从当空劈过,急雨应声而至,雨沫子飘进来,洒在他发白的鬓角,王显浑然不觉,越吃越上瘾,嚼着口中珍馐,与裴越道,
  “都说裴家厨子精细,我今个算是见识到了,东亭,你才是真正会享福。”
  裴越眉间笼着一抹凝色,薄唇紧抿,没有搭腔。
  大约这几日牢狱的膳食不太合王显的意,他饿着了,今日很快将裴府这三菜一汤给用完,取出食盒里的帕子,细细抹了一把嘴脸,王显起身望向他们夫妇,眼底有一种湍流归于深静的平和,
  “时辰不早了,东亭快送夫人出去,此乃污秽之地,不可久待。”
  裴越心想,此间牢狱,他身旁这位可是来去自如,不讲究得很,待一会儿又算得什么。
  不过还是应了一声好。
  夫妇二人最后双双凝望王显,长长鞠了一躬,方步履沉重地退出。
  正迈出门槛,前方甬道处走来数人,当先一人正是都察院首座谢礼,在他身侧有佥都御史巢遇与一名公监,并两名侍卫。
  裴越目光落在宫监手中捧着的漆盘,便知他们这是来做什么。
  他与谢礼无声交换了个眼神,均看到彼此眼底克制的伤悲。
  两路人马,交错而过。
  气氛异常凝重。
  待他们迈进王显的牢狱,裴越和明怡的步子不约而同缓下来。
  只听见谢礼一进屋,便大哭一声,“王公舍生取义,奈江山社稷何?”
  王显目色幽幽看着内监捧着的那盏酒,缓缓一笑,“谢大人何出此言,王某罪孽在身,死不足惜,只是此一去,后会无期,免不了有几句话要交待谢大人,望谢大人笑纳。”
  谢礼拂了一把泪,“您说。”
  王显临终在即,也不再遮遮掩掩,语重心长与他道,“过去事事我顶在你和崔序跟前,现如今我走了,东亭还年轻,万事得仰仗你和崔序,咱们穿上了这身朝服,也该对得起江山,对得起百姓,勿要再骑墙观望,工于谋身,疏于谋国了。”
  谢礼闻言大为惭愧,失声跪下道,“谢某谢老首辅教诲,往后一定尽心竭力,不让天下有冤案。”
  “好!”王显勠力扶起他,应着这冤案二字,目光矍铄望他,殷殷嘱咐,“谢礼,你既忝任都察院首座一职,当知正纲肃纪,明辨是非,还政清明是都察院首要职责,如今李襄一案,疑窦重重,老朽临终有一言,必须嘱托你。”
  谢礼含泪拱袖,“请老首辅吩咐。”
  王显握住他手腕,一字一顿道,“请你协助东亭,务必将李襄叛国一案查个水落石出,还三万肃州军和镇守边关数十载的北定侯父子一个清白!”
  “让天下再无冤案。”
  再无冤案……
  字字珠玑,掷地有声,压在谢礼面门及心头,谢礼泪水洗面,既涌出无比的惭愧来,更觉出一份沉甸甸的托付。
  王显临终遗言谢礼,实则大有深意,深知裴家不涉党争,裴越冒然为李襄出头,会引起皇帝怀疑乃至忌惮,而他便要以遗言的方式,给裴越罩上一层护身符,让他理所当然介入此案。
  故而借谢礼之嘴,将此话带去奉天殿,带去整个官署区。
  隔着一道长长的甬道,王显浑厚的嗓音清晰无错的传至裴越二人耳中。
  裴越脚步顿住。
  那日奉天殿外,他请求王显给他掠阵,助他接手李襄一案,临终,老首辅做到了。
  谢礼也无拒绝的余地,含泪应道,“谢礼领命。”
  风如地蛇一般从入口窜下来,阴嗖嗖地叫人犯寒,裴越和明怡缓缓拾阶而上,眼神落在前方,耳廓却细听牢狱尽头的动静,终于身后传来谢礼震天动地的哭音,二人步子皆是一晃,抬过眸。
  急雨过境,乌云层层洞开,一线明光从洞开的口子倾斜而下,将官署区那片洗净的琉璃瓦,映出一层熠熠晖光来。
  瞧,一行大雁往北飞来,紫禁城的上空渐渐露出一片青天,两侧旌旗猎猎,风光正好。
  可惜,王公瞧不见了。
  第84章 天家无父子
  裴越亲自送明怡回府, 路上问她,要不要去接朱成毓。
  明怡拒绝了,理由是她与朱成毓并不相熟, 去了只会叫人疑惑,且以她现在的身份, 出现在宁王府实在不适合。
  当然, 更怕朱成毓认出她。
  每每收到她回京的消息,那孩子总总要奔出京城几十里,高高兴兴迎她回来, 待回肃州,又死皮赖脸跟着送至燕山外,依依不舍, 他比成庆更黏她。只消她在京城, 他便赖在李家, 拉着她说长道短,若非祖母拦着,他还能爬上她的榻, 扬言要与她抵足夜谈。
  在外人跟前,摆出嫡皇子的架势, 派头十足, 在她这儿, 嘴碎的很, 明明相隔上千里,他能隔三差五给她写信,时不时捎一车京城的土仪来,她那时多忙,有什么功夫听他絮絮叨叨, 一年半载也回不了他几封,即便回也如皇帝批阅奏章似的回了个“已阅”、“已知”,他却乐此不疲。
  能不见还是不见的好。
  裴越这边离开不久,谢礼便迈出牢狱,回奉天殿复命,眼眶哭得红肿,声线也带着沙哑,却还是尽量克制情绪告诉皇帝,一切已妥。
  有人的死轻如鸿毛。
  有人的死重于泰山。
  诸如王显。
  便是一贯冷血无情的帝王,对着王显坦然赴死,神情也终于有一丝撼动,问谢礼道,“他临终可说什么了?”
  谢礼抬眸看着帝王,据实以告,“老首辅祈望陛下能准臣与裴阁老接手李襄一案,伸律法,张正义。”
  皇帝微微愣了下,侧眸看向随行的内监,内监缓慢点头,皇帝便知此话属实。
  旋即沉默了。
  他承认,他对李襄一案是迟疑的。
  身为帝王,他习惯一切在握,习惯独自立在权力巅峰,拿捏人心。
  在有些人眼里,正义比性命重要,可在他眼里,江山大于一切,一切可能危害江山稳固的隐忧,他均要扼杀在摇篮里,李襄一案便是如此。
  坐实李襄叛国,只会动摇军心,更勾动北燕的狼子野心。
  同样,若李襄是被冤枉的,后果更是不可估量,整个肃州军,整个边关均会深受震动,一个保家卫国的边关主帅被钉在耻辱钉上整整三年还多,定会让民间沸反盈天,届时会出现何等局面,便是他自个也难以预料。
  不是他心狠不想查,而是站在一国之君的立场,不能查,也不敢查。
  冤枉一两个臣子算得了什么,这世上被冤枉的人还少么?
  在社稷稳固面前,一切皆得让路。
  可有一样东西,他左右不了。
  有一样东西,他摆布不了。
  那便是民心。
  王显以死,撼动民心,感化民心,鼓动民心。
  并用民心压他。
  史笔千秋,谁也不愿留下一个骂名。
  皇帝权衡半晌,长长吁了一口气,吩咐刘珍,
  “传旨,命裴越为主审,谢礼为陪审,共理李襄一案,着高旭将三年前此案一应档案移交都察院,待李襄病愈,准二人随时出入锦衣卫,提审人犯。”
  谢礼闻言面色澎湃,高高举起双臂,长拜而下,“臣领旨,吾皇万岁万万岁。”
  刘珍当场研墨拟旨,盖了印玺,着小内使陪同谢礼去内阁并都察院宣旨。
  这份圣旨发去内阁后,满朝轰动。
  有人喜,有人忧。
  喜的是七皇子终于沉冤昭雪,其舅的案子也有望重审,中宫一党重回朝局。
  忧的是好不容易夺嫡有望,又被人摁回原处。
  过去数十载,怀王蛰伏于暗处,看着恒王将七皇子斗下去,又暗中推波助澜将恒王也给推下台,好不容易熬出头,可惜被王显摆了一道,大好局面一朝倾覆,他如何甘心?
  换作数年前,他尚且还能退,眼下退不得了。
  有王显这一条命横亘在前,他与七皇子之间便是你死我活。
  既然退不得,那就勇往直前。
  鹿死谁手,尚且两说。
  再说回刘珍这边,送走谢礼后,立即返回御书房,甫一抬眸,却奇怪地发现那位素来镇定的帝王,躬着修长的脊背扶在罗汉床前,要坐不坐,要立不立,好似远归的游人带着几分近乡情怯的忐忑,叫人摸不着头脑。
  稍一思忖,刘珍又明悟过来。
  七皇子要回来了。
  父子生离三年,心里难免有隔阂。
  毕竟是打小捧在掌心长大的嫡子,当年有多爱重,离心时的场面便有多惨烈,而今重逢……便有多尴尬。
  他深深记得,当年锦衣卫将人带走时,那十五岁的高挑少年,被四名锦衣卫摁在奉天殿前的丹墀跪着,脸色惨白,猩红着一双眸子失望地盯着奉天殿的方向,骄傲到连一滴眼泪也不曾落,一个字也不曾辩驳,如被迫归鞘的宝剑,生生折了一身锋芒。
  折辱三年归来,会是何等模样,谁也料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