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梦华录 第269节
作者:
非天夜翔 更新:2025-09-26 10:01 字数:4108
不片刻,沈括狼狈不堪地回来了,头上全是断枝,身上则俱是树叶,胳膊上还有多处擦伤。
苏颂瞪了他一眼,说:“你还有脸来见我?”
沈括叹了口气,说:“我尽力了,师父。”
沈括在厅外抖了半天,项弦忙起身过去,帮他掸树枝扫叶子,沈括才进来,恭恭敬敬,朝苏颂磕了三个头。
苏颂冷哼一声:“教你学问是让你去党争的?”
“我错了。”沈括哭丧着脸,自行去一旁取杯,烧水,点茶,“我错了。”
苏颂犹如一条老龙,吹胡子里都是龙息,好半晌才渐息怒,想了半天又气不过,劈手夺过茶勺就往沈括头上打。沈括双手抱头,稍稍侧身,又不敢真躲,挨了好几下,这事才算揭过。
“师父,”沈括又说,“这位项铉项兄弟,带着智慧剑前来,有非常重要的事。”
“唔,”苏颂答道,“说罢。”
沈括示意项弦,项弦总觉得苏颂那双眼非常锐利,随时能看出自己的谎言,但又不能全说实话,只得硬着头皮交代了经过,苏颂则听得很认真。
“天魔将转生,”苏颂说,“时日已近了啊。”
沈括说:“却不知确切时机。”
苏颂说:“巫山闭门已久,前朝朱温篡唐后,妖怪们便蠢蠢欲动,迟早有一天将再入人间,总该有个说法才是。”
沈括:“师父进过巫山圣地么?”
“不曾去过。”苏颂说,“一群妖魔的巢穴,称什么圣地?葛亮兴许知道那地方。”
“守灯人?”项弦说。
“对。”苏颂说,“持剑者与守灯人,历来相辅,以守护神州。但智慧剑已有许多年不曾出现,剑不显现,也就意味着天魔转生不那么迫切,葛亮一直在等。”
沈括:“所以项兄弟的到来,寓意着当下正是前往巫山,击溃魔种的时间点?”
项弦听着师徒二人对答,突然想到另一件重要之事——
景翩歌的目标是:前往巫山圣地,等待穆天子的到来,阻止他从巴蛇身上夺走魔种。
只要没有魔种,无论他身具多少执念,都无法再成为魔王,顶多只是修为高深的树妖。
假设成功诛杀魔王,便能将宿命之轮夺回,交还景翩歌。
那么萧琨呢?萧琨还没有出生!
景翩歌得回宿命之轮,就不会为了弥补这个错误,前往人间与萧双相爱,生下萧琨。换句话说,完成这个任务后,萧琨便将不复存在!
不不不……项弦顿时全身如坠冰窟,他们做的一切,竟是抹去萧琨的所有因果,让他彻底消失?
“老弟?”沈括与苏颂停下交谈,一同看着项弦。
苏颂莫测高深地打量项弦,项弦知道此刻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我没事。”项弦起身,走到茶室外,面朝漫山风竹独自坐着。
“他很累。”沈括说。
“唔,”苏颂点了点头,说,“有心事。”
苏颂起身,展开一幅地图,乃是在巫山起云峰一带,说:“百余年前,诸国混战,当朝太祖一统天下之前,妖族曾有意再次进军,入主中原,毕竟天宝年间,妖王与人的约定,本就缺乏约束。”
沈括并不太关心诸多往事,在知识渊博的苏颂面前,端详地图,问:“为什么?”
苏颂想了想,长叹一声,说:“你不知道,盛唐之时,妖族盘踞人间,连朝廷都轻松渗透,只待天魔转生,便可一举攻占人间,那是他们至为强盛的数十年。的确,当年他们差一点就得手了。”
“啊,”沈括点头,答道,“在天宝之乱后,方退隐群山之中。”
“唔。”苏颂沉声道,“当年妖王下令,全族迁离人间,远离人的居住地。名义上是回到名川大山中修炼,实则大家心里都清楚,不过是将神州拱手出让,还给人类罢了。
“但你也知道,所谓‘气数’之道,起落浮沉,阴极则生阳,阳盛转阴,乃是造化规则。妖族气数衰竭数百年,已踏过渊薮,渐将迎来生发之机,人族则在繁华鼎盛后,不可避免将走向衰颓……”
项弦坐在廊下,午后,桐柏山下起了细雨,水流顺着檐前的雨链汩汩而下。
他的手中握着凤蝶应声虫,手指轻轻抚摸,凤蝶的双目亮了又暗,暗了又亮,雨水扑打在宝石凤蝶上,水珠布满翅膀,滚落下来。
突然间,凤蝶的双目绽放出光华。
“萧琨!”项弦马上起身,说,“是你吗?”
“对。”萧琨答道,“凤儿,你在何处?”
项弦当即现出笑意:“说来你一定不信,猜猜我找到了谁?”
“我正在咱们来过的地方,”萧琨说,“五十年前。”
萧琨站在起云峰环抱的回字形山涧中,面前是一座凉亭,四周布满瀑布,乃巫山圣地的中庭区。在天地脉即将交汇的时刻,宝石蜻蜓发出光亮,短暂地与千里外的另一只应声虫呼应。
“什么?”蜻蜓中传来项弦疑惑的声音。
“我正在巫山圣地里,”萧琨说,“因缘际会,也许这就是宿命罢。我在这儿等你,带着智慧剑,斩破魔种,结束这个轮回。”
项弦:“你来我这儿,咱们慢慢想办法解决。小金还在你身边,对罢?”
萧琨望向山峦之间的结界力量,说:“你不愿意,我猜得对么,凤儿?”
项弦站在院中,面朝纷飞细雨,笑道:“怎么这么想我?还没商量清楚……”
“已经很清楚了,”萧琨的声音道,“姬满将在不久后来到圣地,以夺魂法阵取走魔种,五十年后,将后世的咱们卷入其中。当下你若不阻止他,无尽的轮回将一次又一次地开启,所有人都无法脱离。”
项弦没有回答。
萧琨:“从你不愿还回宿命之轮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凤儿。”
“我不会去的。”项弦终于道。
“那些‘兵’啊,”萧琨的声音说,“父亲所言,那些前仆后继战死在战场上的‘兵’,还有天魔转生后,神州大地的百姓们,他又何尝不知这对我不公平?凤儿,那天在月牙泉畔,我听懂了他想说的话——他在朝我道歉,用我的存在与消失,去换取这个无止尽的轮回的结束……”
“……但我也想告诉他,我已不再恨他。”萧琨的声音又认真道,“来人世间走一遭,终究很值得,我不后悔,也不怨恨任何人,凤儿。”
“我不去!”项弦红着双眼,咆哮道,“你给我出来!萧琨!你给我从巫山出来!”
“想在最后一步放弃么?”萧琨最后道,“凤儿,我不会再回答你了,你若不来,我便在圣地中等你一辈子,就这样。”
凤蝶光芒暗淡,消失,项弦全身发抖,站在檐廊下,雨渐渐地停了。
苏颂与沈括听到院外传来项弦的咆哮声,停下话头,却没有前去察看。片刻后,两人又谈论起来。
沈括面色凝重,眉头深锁。
“何况妖族何曾愿意甘居人族之下?”苏颂倒是很坦然,捋须道,“孔雀离去后,巴蛇朝云接任妖王之位,看守巫山。兴许在那最初的数百年中,朝云亦遵循前任妖王定下的规矩……但久而久之,他体内的魔种在发挥效用,寻找着一切能滋养它的戾气。”
“啊!”沈括明白了,“迟早将被魔种支配。”
“不错,”苏颂说,“这是必然。百余年前,朝云便动过入侵人间的心思,只不知为何突然打消了念头,巫山大门紧闭。驱魔师们世代等待,只恐怕他们将在某日便倾巢而出。”
“只是人的寿命实在太短了。”苏颂又道,“今日既智慧剑现世,想必已到了这个时候。”
沈括说:“但弟子见天下治世,景清气明,百姓安居乐业,未有戾气诞生,绝非古籍上所言末世将临之境……”
“嗐!”苏颂拿着茶勺又要打徒弟,说,“怎这般无知?天宝年间歌舞升平,大厦倾颓只在朝夕间,安禄山发兵前,又何曾有末日之景?”
沈括忙缩头道:“师父说得是。”
苏颂想了想,说:“智慧剑既出现,便由你修书一封,召集天下驱魔师。大伙儿共赴巫山……”
沈括:“共赴……噗,哈哈哈哈哈!”
苏颂大怒,持木勺又要打他,道:“终日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项铉?”苏颂说,“既是持剑者,便须以你名义召集各驱魔世家,共讨妖巢。”
项弦沉默不语。
沈括闻言倒是来了精神,说:“说得是。只是项铉兄弟的职位又该如何……”
苏颂对自己的徒弟实在没脾气了。
“怎么还是官场内那一套?!”苏颂火起,来到项弦身畔,一手拍智慧剑,说,“有山海明光,以神州兴灭为己任,职位重要么?”
“是,师父。”沈括忙道。
苏颂又厉声道:“何况你身无心灯,不也成为了大驱魔师?”
“是,是。”沈括又道,“项兄弟,你可有何话想说?”
项弦知道事已至此,责任无法再推脱,只要杀进巫山,解决穆天子,宿命之轮所造成的一切扰动都将消失,彻底根绝后世之患。然而萧琨呢?萧琨怎么办?自己就要眼睁睁这样失去他么?
他近乎绝望了,沈括与苏颂师徒却都在看他。
项弦沉默,点了点头。
突然间,他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我还能回去么?我还能不能回到后世?
设若穆天子被除,巴蛇体内魔种毁去,失去萧琨之后,自己回不到后世,是否将孤零零地在五十年前四处游荡?成为无家可归之人?
沈括铺纸,磨墨,又说:“兄弟?”
项弦沉默不语,到案前坐下,沈括观察他脸色,说:“怎么?”
项弦抬眼望向院外群山。
傍晚时分,远方山刹内传来钟声,飞鸟惊起,掠过峰峦,再纷纷投入林中。
项弦放下笔,走向院中与山崖相接一侧,夕阳流光洒落。沈括没有催促他,仿佛感受到了他内心的煎熬与痛苦、悲伤,虽不知护法武神为何如此,那不易察觉的情绪流动,却也影响到了沈括。
沈括安静起身,留下案上纸墨,离开茶室。
项弦犹如一尊雕塑般站着,面朝山巅与广袤的江汉平原,夕阳的万般光辉温柔拂过他的身躯,一抹蓝光于地平线上初绽,犹如在大地的深渊中燃起的幽冥烈火。
众生的记忆在天地轮回之中接受涤荡,智慧剑一次次被劈砍,最终断裂,萧琨在地脉深处为他重铸智慧剑的那记忆已犹如隔世,唯独击下时的铿锵作响与暮钟奇异地重合于一处,仍在耳畔回荡。
这是天地脉交汇的时刻,过往的二十余载,他从未见过这世界的脉轮,以后也不会亲眼看见,但它就在那里,千万年一如既往地运转着——就像神州大地的苍生,在诸多角落中挣扎与沉浮。
智慧剑燃起了幽火,顺着剑身攀延,缓慢地覆盖了他的身躯,犹如萧琨在身后温柔地抱住了他。
“你们须得欺骗彼此,背离彼此,放弃彼此……”倏忽之语再一次于耳畔响起。
他安静地看着日落,直到夕阳沉下西天地平线。
项弦回到茶室内,开始写信。
苏颂正与沈括站在侧院内,研究一个木制的机关人。项弦走来,说:“我写好了,苏大师,沈大师。”
苏颂接过,看了一眼,朝沈括道:“这字倒是像你的。”
说着,只见苏颂在月色下挥袖,项弦的字迹竟是跃纸而出,在空中悬浮旋转,继而纷纷化作飞鸟,排成队伍,呼啦啦飞向天际,于月光下飞走了!